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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

  燕子說,這裡的春天最美麗。
  ……
  歌詞中所說的「這裡」,應該是東北邊境地區的某處吧。那裡如今貧窮落後,估計沒誰願意去。
  「這裡的春天最美麗。」電影裡,年輕苗條的護士哼著這首歌,臉上洋溢著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多年過去,那位護士的扮演者在香港開了一家中國素食餐館。她偶爾也會向來店裡用餐的中國顧客唱起這首昔日的歌謠,只是此時的她已不再是當年那位窈窕的少女。當然,人們不能強求一位女星終生都如同她年輕時飾演過的角色一般,保持那麼曼妙的身姿。
  然而電影中穿著旗袍的人卻是那位護士的母親,一位反對社會主義制度的舊社會中年貴婦人。不過佩琴並不怎麼感到失望。因為在她的印象中,無論在電影裡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旗袍都是屬於上流社會婦女的時裝。
  正當她打算看《金鎖記》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一本被她帶回家的書。扉頁上白髮蒼蒼的作者看起來與她的父親頗為相像。照片下面有一行生平介紹:「沈文昌,文學家,新中國成立後成為蜚聲海內外的中國服裝史專家。」
  佩琴翻開書,卻發現其中真正涉及旗袍的部分只有寥寥數語。在後記裡,找不到一位旗袍專家的名字。也就是說她只能從書中的某些段落找尋相關信息了。
  作者拍攝那張照片時應該已經年過八旬了。她放下書,看著照片上這位老人。如果有幸能請教他這樣的專家該多好啊,佩琴心想。
  快到晚飯時間了,電話鈴聲響起。是陳超打來的。聽到佩琴說於光明還沒下班,他似乎有些遺憾。
  「我們家老於最近挺忙的,總是很晚才回來。別管他了,你的論文寫得怎樣了?」佩琴問道。
  「還可以,慢慢來唄。這種時候不在局裡,我挺不好意思的。不過對我來說,要想嘗試點兒不一樣的東西,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你怎麼樣?」陳超道。
  「我倒不怎麼忙。只是在讀一些書。大家都在談論紅旗袍的事,我覺得我也應該查點兒資料什麼的。」
  「你又打算助老於一臂之力了吧,發現什麼有意思的沒?」
  「現在還沒有。我剛開始讀一本關於中國服飾史的書,書的作者也是個大作家呢。」
  「難不成是沈文昌?」陳超問道。
  「你也知道他?」
  「當然,那可是著名學者。最近新拍了一部關於他的紀錄片呢。」
  「我沒看過你說的這個紀錄片。哦,對了,我買了一張《意外收穫》的影碟,知道你挺喜歡那部原著小說。老於跟我提過你在外灘公園的那些事。」
  「謝謝你,佩琴。你想得真周到,我巴不得現在就看看這部電影。」陳超說道,「那就這樣,等老於到家讓他給我回個電話,哦,還有啊,讓他方便的時候把那張影碟捎給我。」
  七
  清晨,陳超從混沌之中醒來,彷彿還沉浸在思索之中。
  市中心區已經發現了第二具屍體,而各大媒體已如初夏鳴蟬一般喋喋不休。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兒什麼。就算是為了於光明和曉紅,他也得做點兒什麼。在他們的幫助下,他才能一步不落地瞭解案情的進展,好在那位牢騷滿腹的廖隊長面前擠出燦爛的笑容。
  然而在看過同事們查到的線索後,陳超覺得自己很難比他們取得更多進展,至少在現在這種半工半讀的「兼職」狀態下是如此。論文目前依然佔用他很多精力。辦案與寫論文類似,只有全神貫注才能找到靈感。
  想到這裡,陳超嘴裡一陣發苦,於是他決定去刷牙。可正在刷得起勁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佩琴的思路。他曾與那位中國服飾史權威沈老先生有過一面之緣。
  這位沈文昌先生在四十年代曾是一名詩人,主要創作後來很流行的意象派詩歌。新中國成立之後,他在上海博物館謀了個差事,公開聲明說自己曾經創作的詩歌都是糟粕,隨後全心全意投入到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去了。在五十年代中期那種緊張的政治氣氛中,這不失為一種明哲保身的好辦法。如道家所云,物極必反,否極泰來。由於他突然從文壇上消失了,他所謂的「資產階級文人」身份居然沒被六十年代中期那些年輕的「紅衛兵」們發現,從而免遭侮辱和迫害。到了八十年代,攜其在中國古代服飾史上的卓越建樹,這位沈老先生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之中。他的著作被翻譯成數種外國文字,而他本人也成了「國際知名權威學者」。此時的文壇充斥著各種新生面孔,已經沒人記得他曾經的詩人身份了。
  若不是曾經在與一位英國漢學家的會面中談到這位沈老先生,陳超大概也記不得他了。那位漢學家對沈文昌早年的文學作品讚不絕口。陳超對一首沈文昌早年的小詩印象深刻:
  懷孕了,他妻子因為將誕生的孩子充滿幸福,
  這會是一個上海孩子,
  她想,輕撫乳房上綻現的淡青色經脈,彷彿像——
  他多年前離開的那天,
  故鄉的山巒映襯著白雲,他的老祖母,
  邁著小腳,跌跌撞撞地趕出來,把一團土塞進他手裡,欷歔說:
  「這——(一條殘缺的蚯蚓正從土塊中蠕動出來)會給你帶來好運。」
  作為作家協會的執行會員,陳超將這首詩記下,收進了再版的《沈文昌詩集》中。再版這部詩集並不容易。沈老先生不願提及曾經的詩歌創作經歷,彷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那些出版單位因害怕經濟損失也有所猶豫。不過最終詩集還是得以再版,成了瀰漫於這座城市的集體懷舊情緒中的一部分。能夠重新發掘出這樣一位屬於舊時代的詩歌天才,人們感到非常欣慰。一位年輕的評論家撰文稱,美國意象派詩人們得益於中國古典詩詞;而同樣被稱做意象派詩人的沈文昌,事實上是在恢復古代詩歌創作傳統。這篇評論文章得到許多新民族主義者的肯定,那本再版的詩集因此銷量大增。
  陳超掏出電話本,撥通了沈文昌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沈老先生本人:「好吧,君子成人之美,我接受你的請求。不過我得親眼看看那些旗袍。」
  「沒問題。不過我今天不在局裡,您跟於光明警官或者廖國昌警官說就行了。他倆都會給您看那些旗袍的。」
  掛斷電話之後,陳超將沈文昌要去局裡的事通知了於光明。不出所料,於光明對於這意想不到的幫助很是開心,他向陳超保證一定會讓沈老先生親自驗看旗袍。說完這些,陳超補充道:「對了,佩琴記性真不錯。說是有一張《意外收穫》的影碟要捎給我。我老早就想看那部片子了。」
  「是的,她最近一直看影碟呢,想從電影裡找線索。」於光明笑道。
  「有發現嗎?」
  「至今為止沒有。不過看看影碟也能讓她放鬆放鬆吧。」
  「你說得沒錯。」陳超就是嘴上一說,他心裡可不這麼想。就像這兩周時間他一直在讀書一樣,如果他是抱著某個目的而嚴肅對待這件事的話,就根本談不上是放鬆了。
  正當他要出門去圖書館繼續調查工作的時候,又有一份特快專遞送到他的家中。這是鍾保國寄來的一包關於賈銘的最新資料。
  其中多數都是關於賈銘和政府作對的推測。賈銘一家人曾深受「文化大革命」之苦,他在那個時代便失去了雙親。八十年代初,他成了一名律師,而當時很少有人選擇這一職業。律師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很難起到什麼作用,因為這個職業與股票一樣都被看做萬惡資本主義社會的一部分。大案要案如何辦理,都是黨政領導們以「無產階級專政」的名義決定。擔任過國家主席的劉少奇就曾未經審判而入獄,並最終含冤死去。而他的家人多年後才得知真相。賈銘決定當一名律師的時候,這一行業尚未成為熱門。也就是說,他從一開始就想跟政府較勁。
  由於他入行很早,所以很快便事業有成。隨著改革進程不斷深入,法制愈發深入人心。而賈銘因曾為一位異見作家辯護而聲名鵲起,那一回他的精彩辯護駁得當庭法官好幾次啞口無言,在電視直播中看到這一切的觀眾們無不拍手稱快。這種「新興」法律實踐引發了一波熱潮,無數律師事務所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但賈銘與別的律師不同,他並不是只接那些有利可圖的案子。一部分原因是「文化大革命」之後他從祖輩那裡繼承了一筆遺產,他不用為了賺錢而工作。有時賈銘會去接手一些有爭議的案件,這導致他在插手西九區案之前就被市政府中的某些人列進了「黑名單」。
  陳超決定不再閱讀這些材料了。他自己在大學時代也曾被列進「黑名單」,原因是私自翻譯了一些帶有政治色彩的現代詩。
  當他來到圖書館時,已經是十點多了。長著一對迷人小酒窩的管理員蘇蘇為他端來一杯咖啡,杯中的香氣濃郁撲鼻。
  只是陳超的精力還沒辦法集中起來。也許相對於愛情故事來說,謀殺案更能引起他的興趣。對此,他並未感到意外。
  直到喝下第二杯咖啡,他才沉下心來看自己為論文選的第二篇古典文學著作——《鶯鶯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