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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節

  「為什麼?」
  「我這個耳朵被敲壞了,聽不清。」杞杞面無表情地說。
  我有點懷疑他的腦神經也被敲壞了,很長時間裡,我就沒看見過他的臉上有過其他表情。等他把唱片看完,收起,我說:「我要走了,咱們再見吧。」杞杞彷彿是剛明白過來,抬頭看我。我揮揮手,和他告別。
  杞杞說:「那天晚上我看見你了。」
  「什麼?」我又回轉身子。
  「你半夜裡從我的店門口走過,你在吹口哨,走過了好幾次,後來有個女的跟著你走,後來有個人跟在你們後面。你們走過了幾次,他跟在後面就走過了幾次。」
  我瞪著他。
  他仍舊是面無表情地補充了一句:「那天晚上很可怕。」
  「等等,誰在跟著我們?」
  「我看不到那個人的臉,是個男的,穿一件帽衫。」
  「你怎麼看見的?我記得當時你店都打烊了。」我說,「你他媽的被人打劫過了半夜裡還睡在店裡?」
  杞杞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還好,已經不害怕了。問你,那個人跟著我幹嗎呢?」
  「他想殺你,他手裡拿著錘子呢。」杞杞說,「殺人狂又出現了。」
  我走進櫃檯,從架子上拿下一聽汽水,打開給他喝。再想了想,我給自己也開了一聽。
  那晚上杞杞睡在店裡,我繞著學校打轉,他說他有點睡不著,聽到有人吹口哨走過,過了一段時間又是吹口哨,如此反覆,他覺得奇怪,就透過捲簾門的隙縫往外看。店門口有盞路燈,他看清了是我。後來我帶著女高中生繞圈子,說話聲音很大,走了好幾圈,這讓杞杞覺得奇怪,以為我是半夜裡練身體。
  然後他注意到有個人跟在我和女孩的身後,我們走過幾次,他就走過幾次。以杞杞的智力大概不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他卻明白了,因為,最後一次他看到我和女孩站在街上向後望,豎起中指罵傻逼,然後我們離去,接著,他看到有人從黑暗中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把錘子。
  「起先他沒有錘子,後來有了。」杞杞說,「但是你很機靈,你聽見聲音了,逃走了。」
  「是的,我知道有人在跟我,不過沒想到他會拿著錘子,我只聽到了鋼蹦掉在地上的聲音。後來我逃到東面的新村裡去了。」
  「他跟著你過去的。我以為你會死掉。」
  「新村裡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見,我逃到了一個朋友家裡,他找不到我。」
  杞杞喝著汽水說:「那時候很晚了,你只要一開燈,他就會知道你去了哪個房子。」我捏著啤酒不說話,心裡涼了半截。杞杞說:「你肯定開燈了。」
  一點沒錯,我肯定開燈了,我不可能不開燈。看著這個枯草般的少年,我心想,我智商竟然還沒他高,有點不可思議。不過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不傻,他只是被敲過了腦袋所以有點偏離了正常軌道,就智商本身來說,他沒有太大的問題。
  杞杞說:「這很可怕的。」
  「我很佩服你能用這麼平靜的口氣說這些事。」
  「嗯,」他思索著,用手指敲敲太陽穴,「心裡知道應該害怕的,但是醫生說,我好像是腦神經被敲壞了,表現不出害怕。有時候看起來像個低能兒,坐在店裡的一根木頭。對不對?」
  「其實還好。」
  「我以前,出事以前,成績是全年級前三名。」他喘了口氣,還是那種表情,「現在變成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了。」
  「杞杞,你到底是女孩還是男孩?」我說,「你不會真的是女的吧?」
  他沒有回答我,他的思路又跳了回去,說:「要是我還正常,我想我一定會非常非常害怕的。」
  「再想想,那個人有沒有什麼特徵?」
  「想不起來了。」
  我失望地放下了手中的汽水罐。我想他應該是小廣東吧,從齊娜給我軟盤的那天起,他就在跟我。應該就是他。可是又不對,那個發著燒、起著皮疹、拿著菜刀的晚上,正是老星用鉗子掰下他手指的時候,他不可能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咖啡女孩家門口。如果那不是小廣東的話,則我和女高中生在學校門口繞圈子的夜晚,應該也不會是他。
  我想我是沒辦法搞清這些問題了。
  杞杞說:「我是女的。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帕斯卡爾提出過一個問題:誰更害怕地獄?是那些拒絕相信地獄存在,故此作惡多端的人,還是那些知道地獄存在,故此嚮往著天堂的人。
  這個問題見於《思想錄》,我從未認真地讀過這本書,只是偶爾地翻到了這一頁。我不知道帕斯卡爾有沒有就這個問題給出答案。
  我最後一次撥咖啡女孩的手機,我想告訴她的是,那個發燒又發疹子的夜晚,我在她屋子裡感到外面有一條黑影,那黑影可能、很可能、或者實際上就是來找我的。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我意識到,這是一條單向的線索,它只在我的事件中起效,卻無法進入她的邏輯。我並不能證明她究竟是妄想症發作呢,還是又將跌入井中。
  久久地,我捏著電話聽筒,來自我自己的呼吸聲被聽筒放大了傳人我的耳中,彷彿是我在地獄裡喘息著要爬向什麼地方。
  再入廢城
  第五街一帶,第一次去那裡還能坐公交車,第二次連公交車都繞著走了,我再次被扔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場所,背靠一座正在裝修的大廈,對面則是一片瓦礫,死城般荒涼,只有幾個拾荒者拎著蛇皮袋在廢墟上逡巡。
  我穿過馬路,沿著瓦礫之間似是而非的道路向廢墟深處走去。
  直到我畢業時,小白依然音訊杳無。我已經買好了去南京的火車票,尋找小白這件事,不管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現在我只能放棄了,餘下的事情就留給學校和警察去做吧。
  但我還是在這個下午去往第五街,我說不清自己是去找人呢還是散漫的遊逛,我有一種不到黃河不死心的念頭,關於那個斜眼少年。那天我混在拆遷隊之中吃晚飯時,曾聽一個頭上包了紗布的傢伙說,有個斜眼的小子從旁邊敲了他一棍子,出手非常狠毒,把他打得血流滿面。我記住了這件事,我得回來找他。
  我既有預謀,同時又漫無目的。
  在我拿到畢業證書的第二天,T市的報紙上刊登了一則社會新聞,有一個變態打電話到家教中介要找教師,家教中介找了一個師範大學的女孩子過去,女孩獨自去了。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她被變態殺死在屋子裡。第二天她的同學發現她沒有回來就報了警,警察上門,兇手已經不在。女孩被放在浴缸裡,死了。
  案發地點就在師範學院附近,離第五街也不算很遠。這則新聞讓我無端地想起小白。
  我始終認為,那些通過傷害他人的肉體而獲得精神快感的人,就是我所定義的「按鍵人」。最微小的權力也能導致罪惡,如果連這都沒有,幻想的權力同樣可以做到這一點,幻想中的權力被任意放大,他以為自己操縱著一切,事實上只是一個極端弱智的界面,一個早就被設計好了的程序,可能複雜,可能簡單,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那個界面只需一種固定的行為模式就能完成,不用邏輯,也無需愛或恨。在罪惡行為的兩端,動機,以及必須承擔的結果,對按鍵人來說都是不存在的。
  當我走過T市的廢墟,我彷彿感覺到這座城市也被一個按鍵人的手操縱著,在寂靜的表面下曾經有過的瘋狂過程。
  我穿過廢墟,途中所見,儘是些廢磚爛瓦,活像上帝的嘔吐物。我找到了第五街,這裡已經被拆掉了大半條街,平房全都沒了,遠處的筒子樓還在,看上去也混不了幾天了。在走路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向後看看,有沒有人跟著我。這差不多已經成為我下意識的動作。我想,下半輩子帶著這樣的動作生活,倒也是一件別有風味的事,別人可能會以為我是跳探戈出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