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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

  女高中生給我買了麵包和水,她走了以後,屋子裡乾淨了不少。她說過幾天再來看我,我說可以,並沒有說我即將要退租離開的事情,就讓她空跑一趟吧,我也需要消失在某個人的世界裡,即使這個人無關緊要,即使我體會不到那種消失的快樂。
  當天晚上我清醒了很多,半夜裡睡到迷迷糊糊的,覺得有人在撓我,立刻就醒了過來,打開燈一看是個蟑螂在我身上爬,我再看屋子裡,發現有無數個蟑螂正在四處爬行,咖啡女孩所謂的打開了地獄亡魂的封印就是這個場面。可能是被女高中生打掃過的緣故,驚擾了它們。我找了一圈,除了鞋子以外沒有任何對付蟑螂的武器,噁心得睡不著,只能愁眉苦臉地坐在床墊上看熱鬧了。
  那會兒是凌晨三點,已經後半夜,但離破曉還有一段時間。我覺得餓,伸手去摸塑料袋裡的麵包,手上又是一陣麻癢,跟著聽到禿嚕嚕的聲音,蟑螂起飛了。
  三點半,我穿上鞋子,在門外的走道裡抽煙,打開屬於我的那盞照明燈,走道兩頭仍然像洞穴一樣黑。我去上廁所,看到廢紙簍裡有一堆沾著暗紅色血跡的衛生巾,非常可怕地囤積在那兒,死亡亦不過如此。拉開門出來時,門口站著個披頭散髮的女孩,嚇得我整個人在原地跳了一下,她倒蠻鎮定的,只是皺了皺眉頭,迅速地鑽進了衛生間。這應該就是煤衛合用的那位,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在走道裡站著,心想,要是她出來了看見我還站在這裡,八成會認為我是個變態,偷窺廁所的鼠輩。我回到了屋子裡,又想是不是該把走道裡的燈關了,關燈也不太好,她出來了一團漆黑的,我是不是該先回房間,等她上完了廁所再出來關燈?
  合乎邏輯,但怎麼著都覺得彆扭。你越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人,你就越是會偏離正常的軌道。最後,這個關於合不合邏輯別不彆扭的問題一下子卡住了我。
  我聽見敲門的聲音,打開門,女孩站在我門口,頭髮大概稍微擼了擼,變得整齊些了。她弱弱地告訴我:「你忘記關燈了。」
  我問:「有殺蟲劑嗎?」
  「飛蟲還是爬蟲的?」
  「蟑螂啦。」
  她說:「你等會兒。」說完回到自己的屋子裡,拿了一罐雷達給我,並說:「這兒蟑螂真多。比學校裡還多。」
  「你也是工學院的?」
  「嗯,和你一屆的。我見過你,你在學校裡很有名。」
  「我怎麼可能有名?」
  「嗯,」她沉吟著,弱弱地說,「以前沒有名,最近有名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殺人案的事,但這件事我已經不可能向任何第三個人說起了,除了老星以外。我接過雷達,很認真地對準地板、床底下、窗簾背後進行了一番噴射,為了減輕那種群魔亂舞的恐怖感,我把屋裡的燈也關了,直噴到屋子裡充斥著菊酯的氣味,我拎了一瓶礦泉水,跑到走道裡,帶上門,喝水抽煙。
  「半小時以後就屍橫遍野了。」我說。
  「到我屋裡坐坐?」她說,「天快亮了。」我想這是個好脾氣的女孩,來例似都這麼溫和,平時不知道好到什麼程度呢。她的租屋在我的斜對面,正對著廁所,我的屋子正對著廚房,形成了一個交叉對應的合用局面。那天我吃的冰箱裡的方便面就是她的。
  「在這裡住了多久?」我問她。
  「快一個月了。」
  「找到工作了嗎?」
  「在一家食品公司做助理,一個月一千塊錢的見習工資,剛夠租房子吃泡麵的。我是外地人,在這兒沒有親戚朋友,靠不上誰。也想去租兩居室,哪怕跟人合租呢,太貴了,以後漲工資了我就搬走。」
  我沉默地點點頭,表示理解。她繼續說:「生活很枯燥,沒什麼特別不高興的,也沒什麼特別高興的,我必須一次次地告訴自己,這就是生活,做助理是生活的一部分,租房子是生活的一部分,其他雞零狗碎的事也是。生活就是一個巨大的概念,用來捆綁你的,如果你真的獲得了自由,你就不會一天到晚提醒自己這是生活。」
  我說:「也是一種自我調節法。」
  「糟糕的是,還沒開始我就已經像個被折磨得半死的人,必須往自己身上塗防腐劑。」
  「你這個比喻很不錯。」我說。
  「在平凡的生活中期待好運,同時祈禱壞運氣不要出現,這就是我能做的。」她說,「你呢?你找到工作了嗎?」
  「沒有,晃著。」
  「很自由啊。」
  「不,一點也不。」我說,「我的問題是,即使祈禱也無濟於事,壞運氣已經來了。」
  女孩起身給自己倒水,我掐了煙。她說:「沒關係,你抽吧,就當我點蚊香了。我也睡不著,我很囉嗦是嗎?」
  「可以理解。」我說,「我餓得不行了,有東西吃嗎?」其實我想說的是,能吃你冰箱裡的東西嗎。
  她說:「我來給你下麵條,我也餓了。」
  天亮了,在天亮之前總能聽到鳥叫,唧啾唧啾的,它像是從顫抖的夢中醒來,不能相信這是一個存身的世界,所以叫得這麼弱,這麼缺乏現實性。我很想每個夜晚都和什麼女孩聊天,聊到天亮,在太陽出來時沉入睡眠,而所有的夜晚,是不是都可以用來說話,哪怕說的是最無聊的事情呢。
  我們稀里嘩啦地吃麵。
  「我去看看,小強應該都死光了。」我站起來。
  她說:「嗯,我也得睡會兒了,等會兒要去上班。以後常來坐坐,我冰箱裡的東西你想吃都可以拿。」
  「你真是個好姑娘。」
  按咖啡女孩所說的,第七天,房東應該會過來收鑰匙。我等著第七天到來像等待救世主降臨。
  某天下午我在床墊上躺著,地上全是死蟑螂,門被人用鑰匙直接捅開了。
  一個滿臉滄桑的歐吉桑走進來,眼圈發黑,臉色青黃,一副縱慾無度的樣子。看到一地的蟑螂他也愣了一下,眼神好像我是從一堆死人中間爬起來的。
  「不好意思,把你的蟑螂都殺光了。」我半開玩笑地說。
  「就是就是,你知道,這些蟑螂,鬧饑荒那幾年,我都抓來吃的。每當看見他們就勾起我童年的記憶。」歐吉桑也很有幽默感,「你全都殺光了,再鬧饑荒,我只能去啃樹皮。」
  「早知道給你放冰箱裡了。」
  「就是就是,不過那台冰箱早就壞掉了。」
  這時門外又走進來一個胖子,大概有兩百多斤重,滿臉青春痘,站在歐吉桑背後喝可樂,不停地打量著房間。我意識到他是新房客。
  死胖子說:「怎麼連床都沒有,傢俱呢?電視機呢?有沒有網線?」歐吉桑說:「你要什麼我都給你配上,不過房租要加一百。」死胖子說:「壞掉的冰箱你也要給我修好,這個窗式空調噪音太大,我有神經衰弱,給我換台掛壁的。」我心想,你丫都胖成這樣了,還好意思說自己神經衰弱。歐吉桑說:「那再加一百吧?」死胖子說:「不能再加了,再加我就可以去租煤衛獨用的房子了。」歐吉桑咬牙發狠道:「好!遂了你這個胖子的心願!不過床我就不再另備了,你這個體重什麼床架子撐得住你啊。」死胖子說:「我才兩百多斤,你弄個雙人床,上面睡兩個人也得三百斤。」歐吉桑繼續貧嘴:「萬一你的女朋友也是個胖子呢?你知道什麼叫共振嗎?」
  趁他們在嚼舌頭,我收拾了一下,把唱片什麼的都裝到塑料袋裡。死胖子吸溜吸溜喝著罐裝可樂,又跑到走道裡去看廚房,先開了冰箱,說:「吃的東西不少啊。」我說這是對門的冰箱,死胖子自說自話地從裡面拿了一罐薯片吃了起來,並說:「薯片還放冰箱,太傻了。」緊跟著又跑到衛生間看了看,又跑出來,拍打著對門女孩的房門,問:「這是什麼地方啊?」歐吉桑說:「這就是合租煤衛的人家。好像是一個女大學生吧。」死胖子說:「嗯,還是女的好,清靜。」我心裡一陣悲哀,為那個女孩難過,你們好好地活在這個社會,努力工作,用心生活,其實只是陶冶了那些傻逼。
  歐吉桑帶著我到樓道口去抄電表,算錢,又轉頭問我:「你女朋友走了,你怎麼不跟她走啊?」
  「我生病了。」
  「你臉色是不太好,腫的,什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