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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每一個自殺的人都是上帝,」我說,「由此而言,毀滅和瘋狂都應該受到尊重。」
  「你這句話很警句。」
  「前半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
  「後半句呢?」
  「我說的。」
  貓們
  大概沒有人能算清楚,工學院到底有多少只野貓存在,也許二十隻,也許五十隻。隨著季節的變化,老貓會死去,小貓會出生,數量不定,難以計算。
  事情得說到一九九九年去。
  那年貓多,春天裡我們聽到四面八方的慘叫,伴隨著淅淅瀝瀝的春雨,有些叫聲近得就在窗台之上,持久,綿延,突兀。貓在交配時所進發出的能量驚人,到了夜裡我們全都縮在被窩裡,熄燈之後,在貓的淫聲浪語中發抖。
  認識的人中間,對貓抱有特殊感情的也有,比如小白就極討厭貓,她對一切帶毛的動物都敏感,又比如在家教中介所的小廣東,他有吃貓的癖好。至於齊娜,她對貓的感情古怪到了極點,既曾貪戀過一隻傻貓,後來又對一切貓退避三舍,居然還因為一隻貓把我們的校長送進了監獄。
  一九九九年春天,齊娜經常到我們寢室來看打牌,手裡挾著一隻貓。那貓的長相和加菲貓一模一樣,只是臉色陰沉,好像有嚴重的心理疾病。貓的名字就叫「加菲」,念順了變成「鉀肥」。鉀肥不是野貓,正經家養的還被騸過一刀,性格嘛,談不上溫馴。而是人工製造的虛弱,倒也配得上它那張陰謀臉。
  沒人搞得清鉀肥是怎麼來的,照齊娜的說法也是一個人的羅生門,一會兒是撿來的,一會兒是某個大排檔的老闆送的,一會兒又說是自己從家裡帶過來的,最離譜的一次說這貓是初戀男友中了魔法。我們一邊打牌一邊看看鉀肥,鉀肥被齊娜挾在腋下,它也在看我們,帶著厭倦和輕蔑的表情,好像還是中魔法的初戀男友比較可信。老星問:「齊娜,你男朋友是先騸了再變身的呢,還是先變身然後被你騸了?」
  後來齊娜上了牌桌。這姑娘牌技驚人,記性好,膽子大,斗地主每每都揣著一把零錢回去。打牌自然不能挾著貓,鉀肥就被放在齊娜的腳跟,像挨了麻醉槍一樣,長時間一動不動。等到齊娜打完牌,贏夠了錢(通常不需要多久),一手把錢塞口袋裡,一手挾住貓,施施然離開。我們在寢室裡青著臉一起搖頭。
  贏得多了,齊娜便說,鉀肥是她的幸運星,帶著它逢賭必贏。我們信這個,但更多地認為鉀肥是我們的霉星,有了它逢賭必輸。
  鉀肥養在齊娜寢室裡,那個寢室的女孩都養寵物,有人養兔子,有人養烏龜,有人養金花鼠。有一天出事了,據說是金花鼠的籠子門沒關,鉀肥把金花鼠夫婦全都幹掉了,剩了兩個鼠頭,像紀念品一樣放在齊娜的枕邊。養金花鼠的女孩對金花鼠的感情之深,也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看到這個場面挾了鉀肥就送到小廣東那兒,想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虧得有人報信,齊娜把鉀肥解救下來時,小廣東正抱著鉀肥在中介公司裡吃方便麵,那樣子似乎很愛它,也似乎隨時都會把它宰了做澆頭。
  養金花鼠的女孩並不就此罷休,等齊娜和鉀肥回到寢室裡,她搶過鉀肥,一抬手就把它從窗口扔了出去。寢室位於二樓,正下方就是宿舍的大門,鉀肥在空中飛行了幾米,一頭扎進一個洗澡回來的女生的臉盆裡,居然毫髮無損。命大如此,令人讚歎。
  貓被扔下去的瞬間,齊娜的樣子就像一個麻風病患者,臉都扭曲了,容貌之動人處消失殆盡,難看之處以幾何倍速擴張,而金花鼠的主人是一個本來就很難看的女生,她們扭打在一起,觀者無不心驚膽寒。後來保衛科的人來了,別的不說,先把女生宿舍抄了一遍,抄出來幾十隻寵物,貓貓狗狗,兔子烏龜,蜥蜴螳螂,以及赤裸男生兩名。
  鉀肥從此離開了齊娜,被送到一家很小的旅館裡抓老鼠。那裡靠近鐵路,是我陪著齊娜一起去的,那陣子我和齊娜的關係比較熱火。我們穿過七零八落的工廠區,又經過倉庫區,走了半個多小時,繞得我都有點迷糊了,估計鉀肥也不可能這麼有靈性。還能找到回家的路。齊娜照舊是挾著貓,吹著輕軟的口哨。我問她:「心情真有那麼好嗎?」她說:「反正我也想通了,鉀肥要還留在學校裡,會被她們藥死的。送走拉倒。」我再次端詳鉀肥,這個臉色陰沉不懷好意的貓,它確實是個霉星,坑害了女生宿舍所有的寵物們。
  灰黑色的旅館與鐵路僅隔著一道鐵絲網,左右都是相似高度的平房,門前的道路上飄著一些雪白的泡沫塑料盒子,屋裡瀰漫著方便面的味道。齊娜認識的一個朋友在這家旅館上班。把貓放下之後。她摸了摸它,說:「記得別去鐵路上亂跑。」貓一動不動,她又輕輕踢了它一腳說,「滾吧。」
  回學校的路上,齊娜說:「夏小凡,你想要女朋友嗎?」
  我說:「不想。」
  「為什麼?」
  「我怕被人變成閹貓。」
  她聽了大笑起來。我趕緊嚴肅地說:「真的不想。沒有什麼理由。」
  「蠢貨。」她說。
  在蕭條的街道上,隔著柵欄和樹木,列車轟轟地開過。再也沒有貓可挾的齊娜嘩啦啦地倒塌了。那以後,她的牌也打臭了,算得照樣很精,但牌運不再,其打法也被我們摸透了,逐漸地把她贏走的毛票又贏了回來。看來鉀肥確實有點魔法,有些事情說不清。
  有一天,是下雨的早晨,我在校門口遇見齊娜,她說:「鉀肥死了。」
  既不是被火車撞死的,也不是吃了什麼中毒的老鼠,也不是因年老力衰而死,反正就是死了,屍體被人發現在街道旁的一根電線桿後面,濕淋淋的不成樣子。我再次陪同齊娜來到旅館。旅館那個人說,鉀肥吃得香睡得好,平時也很安靜,一點看不出有病的樣子,忽然有一天就死了,死前的晚上還吃著剩飯在電視機前面看了一集動畫片。
  齊娜給鉀肥收屍,裝進一個馬夾袋裡。淋濕的貓都有點像魔鬼,不過鉀肥已經死了,至多像塊墩布而已。我告訴她馬夾袋可不能打結,鉀肥會沒法托生。她便又去旅館裡要了一個瓦楞紙盒,裝了鉀肥,跨過一片潮濕的灌木,在鐵路沿線的樹林裡給鉀肥挖了個淺坑,埋了。草地上隆起一個很小的土丘,鞋盒那麼大。自始至終沒有一列火車開過。
  「畢竟沒有像故事裡說的,死了以後就恢復原形啊。」齊娜說。
  「變回初戀男友?」
  「要真那樣就好了。」
  「照古代的做法,太監死後得把割掉的寶貝東西縫回去,鉀肥的寶貝在哪兒呢?」
  「還真不知道。從認識它的那天起,就是個閹貓。下輩子投胎做個母貓吧,阿彌陀佛。」齊娜雙手合十,在鉀肥的墳前嘀嘀咕咕地祈禱著。
  據說貓的死亡特別乾脆利落,既不會流露出不甘,也不會對主人有什麼交待,貓很清楚,只要自己死掉,隨時都會有另一隻貓來取代它的位置。死亡於貓而言就像是一次簡單的跳槽。
  鉀肥死後,齊娜對貓的熱愛稍稍減退,從此再也沒有看見她挾過一隻貓。有一次在杞人便利店裡遇見一隻不那麼純種的藍短,按市場價沒有幾千也得值幾百,我們問杞杞這貓從哪兒弄來的,杞杞說搞不清哪兒來的,自己跑來了就不肯走了,在店裡負責捉老鼠吧。
  「搞錯沒有,藍短捉老鼠。」齊娜嘀咕了一聲,和那只智商不太高的藍短玩了一會兒,杞杞說如果喜歡可以送給她,齊娜搖搖頭,「再也不養貓了。」
  野貓的出生與死亡都是非線性狀態的變化。一九九九年的春天過去,學校各處有很小的野貓鑽出來,嬌滴滴的泛著傻氣,令人驚喜。這些小貓被各類愛貓人士用各類貓糧餵養,剩飯居多,其次是飲料,也有人會去一站路以外的超市買正宗的偉嘉貓糧。
  這些小貓也稍稍撫平了齊娜的哀慟,經常看見她在校園的小道上喂貓,和小貓混熟了,好幾隻都被她起了名字。有一隻小貓和鉀肥長得幾乎一樣,簡直就是鉀肥的童年版,或疑似鉀肥的私生子(這當然不可能)。我們叫它「小鉀肥」,齊娜卻說鉀肥這個名字獨一無二。於是改叫二肥。
  沒到暑假二肥就死了。
  才幾個月大的貓,愛躲在汽車的底盤下面,不知道汽車會開動,只顧著享受陰涼,結果被碾得稀爛。此後陸陸續續還死掉幾隻,屍體粘在停車位上,非常殘酷。齊娜在道路邊貼了很多A4紙,打印了一隻貓在輪胎底下的圖案,形同交通警示牌,還說要提請政協把這條列到交規考試中去。清潔工阿姨受命將A4紙全部撕掉,貓繼續死。
  壓死貓的汽車之中,有一輛是我們校長的別克,正是它將二肥壓成了一張血淋淋的貓皮。一九九九年,這位校長馬上就要因為經濟犯罪而被抓進去,當時還坐著別克進進出出。有一天我和齊娜走過別克,齊娜正在嚼著口香糖,唾的一聲就把口香糖吐在了車頂上。
  我說:「聽說有人給車子放氣。」
  齊娜滿不在乎地說:「那也是我幹的。」
  「離你這種危險分子得遠點兒,」我說,「逮住肯定開除。」
  「一輛車而已嘛。」
  「你不知道嗎,汽車代表著男性生殖器,你這是在破壞校長的生殖器。」
  齊娜聽了,停下腳步,對我看了半天,好像是要看清我到底是不是個精神病。過了一會兒她走回去,照著別克保險槓猛踢一腳。校長的生殖器立刻發出尖銳的報警聲,不遠處辦公樓裡伸出一個腦袋對我們喊道:「嗨!幹什麼呢!」我拉著齊娜拔腿就跑。
  和貓有關的日子結束在那年夏天,連同校長的黃金時代。
  那天齊娜和我們一起閒晃,在已經啟動的別克下面撈起了一隻小貓,不過,只差了十公分,或者說只差了一秒鐘。汽車後輪從齊娜的左手和小貓的身體上碾過,天日昭昭,眾目睽睽,貓的身體很有層次感地捲入死亡,在生命的最後一瞬間它努力昂起頭顱,眼睛逐漸凸出,嘴張開,露出粉紅色的舌頭和小小的尖牙。她被這表情震懾了,巨大的恐怖甚至蓋過了疼痛,她整個人被車輪壓得扭轉過來,好像挨了大擒拿手,這一瞬間她甚至都沒有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