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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

  時至二一年,ChrisAcland死後五年,我在地球另一端的T市尋找他們的唱片,DreamPop也好,迷幻噪音也好,在網上問了很多人都說不知道。我獨自跑了T市的各個碟片市場,正版的,盜版的,打口的,都翻了過來,蹤影杳然。他們在哪裡呢?在網上我搜到了很多他們的介紹。樂隊概況,評論,以及四個人在一起的照片,我找人刻錄了他們早期的兩張唱片,惟獨《Love life》像塵埃落入荒漠一樣消失了。
  找唱片的心情,通常人很難體會。是一種渴。你需要它就像在吃了毒蘑菇以後需要一杯水,僅有的水,無可替代的水。那陣子只要路過唱片店就會從腦子裡跳出《Love life》的名字,無可救藥地鑽進去翻弄唱片,十足的變態獵殺者,只糾結在那一個點上。我要她我要她,非她莫屬,死而無憾。
  最後是在一個搖滾論壇上,有個南京師範大學的女孩告訴我,她們學校附近的唱片店就有《Love life》。一月裡我跟著春運大軍坐火車到南京,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個讀大學的女孩,從搖滾一直聊到詩歌,她熟知Radiohead碎瓜綠洲山羊皮等等,我問她知道Lush嗎,她也搖頭。我把樂隊的故事告訴了她。
  下車後我們一起去了南師大,終於找到了《Love life》,一次買了兩張。女孩買的唱片幾乎塞滿了背包。
  那天的天氣真是好,幹任何壞事都很愜意,絕無負罪感也絕無猶豫。後來她把我帶到一個咖啡館,很寬敞,半透明的天棚將日光均勻地灑下,周圍都是一人多高的盆栽植物,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招呼那女孩,我跟著一起坐了過去。他們開始談論地下搖滾、詩歌,南京的某個牛逼作家最近在幹什麼,以及某某誰是個呆逼。這些顯然與我無關,我對南京不熟,只是湊在一邊聽著,既然插不上話,我就從包裡掏出Discman,撕開唱片塑封,塞上耳塞,在沙發上聽我的《Love life》。第一首歌,Ladykillers,電吉他和女聲轟然而起,我便被它們包圍住了。
  不久聞到異樣的味道,知道他們在抽葉子。女孩拍拍我,我摘下耳塞,只聽她說,也來一口。我並不抽葉子,知道它很貴,不好搞,如果拒絕就像別人請吃大餐我還偏要拿譜,很不識抬舉,就湊上去吸了一點。第一茬下去根本沒有反應,男孩們一點不吝嗇,說,你可能反應有點遲鈍,再來一口。第二茬下去之後我立刻暈了,繼續塞上耳塞聽歌,隨後一頭栽倒在沙發上。
  鮑勃迪倫金斯堡凱魯亞克大衛鮑伊吉姆莫裡森柯特柯本……
  醒來發現天黑了,耳塞裡靜靜的,音樂早已停止,男孩女孩們都不知去向。侍者說他們結過賬了,然後衝著我詭異地笑笑,不明白他什麼意思。
  我就近找了一個小旅館躺下,沒有空調,洗澡有如冬泳,二十秒鐘之內凍得我大腦充血,只得跳回床上,把自己塞進被窩,身體像停轉的馬達重新啟動,努力製造熱能把被窩焐暖。隨後,在牆角找了一個插座,插上變壓器,在黑暗中繼續聽我的《Love life》。
  我終於找到了你,人海茫茫,道路紛亂,神經迷幻,哪兒都不去,聽你一遍遍地歌唱,你這失敗的隱秘天使,總會帶我去想去的地方。
  風投王子創業
  二一年春天,我回到學校。看台後面的四棵水杉樹在一夜之間被人鋸倒,無條件宣告死亡。對我而言,尋找記憶的漫遊結束,用一種很矯情的說法,意味著一個時代徹底收場。
  事情是我們寢室的鍋仔干的,他不想活了,早晨五點拿了一把鋸子,獨自穿過操場,來到看台後面的夾弄裡。他的套子也在樹上,但他已然不記得是哪棵樹,對一個妄想症患者而言,把所有的樹都鋸掉,也許不是一件特別費勁的事。他幹成了,四棵水杉樹嘩啦啦倒下,魚鰾似的套子灑了一地。天亮後,他又做了根上吊繩,一頭紮在看台的欄杆上,另一頭垂掛在迷你窯洞之上。他踩在倒下的水杉上,將脖子伸進圈套裡,往下一蹦。
  那天早上有個清潔工阿姨聽見了動靜,扛著掃帚過來看究竟。很幸運,鍋仔遇到了全世界最冷靜也最有行動力的清潔工阿姨。她撲過去抱住他的腿,使勁把他往上抬,並且大聲喊救命。保衛科的人趕來,叫了救護車把他拖走。
  當天清晨我們都還在睡覺,只聽有人大喊:「快去看有人上吊死了。」各個寢室的人披掛而出,踩著清晨的陽光向操場跑去,那裡早已攔起警戒線,什麼都看不到,幾個警察向裡面走去。老星歎息說:「我們全校男生的DNA都在那兒啊。」
  齊娜問:「誰死了?」
  旁邊有人說:「鍋仔,不過他沒死成。」這句話說完,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齊娜。
  齊娜說:「人沒死就好。」
  「但他把所有的水杉都鋸掉了。」
  我們寢室一共六個人,到二一年春天時,有兩個去了外地找工作,剩下我、老星、亮亮,還有一個就是鍋仔。大學兩年半,鍋仔一直睡在我的斜上方,我只要平躺在床上,用右眼的餘光越過一張桌子。看到的必然是他。
  他有一個別緻的綽號叫風投王子。那幾年,風投這兩個字比一切格言警句更讓人頭皮發麻,尤其對我們學計算機的。人人都希望能得到一筆風投,至於該如何得到,以及得到以後該去幹些什麼就沒有人關心了。一些去大城市發展的學長回校,說IT行業火得不行,全球風投像捅了馬蜂窩一樣到處飛,美刀砍得IT人都快暈了,IT人將其兌換成人民幣把全國人民砍倒。回來的學長儼然如衣錦還鄉,報出自己的月薪年薪或者股份,讓鞋匠們集體自卑。與這個詞相關的還有硅谷、軟銀、上市、納斯達克、第一桶金等等。
  根據鍋仔自己的吹噓,他首先是個黑客天才,十六歲就會編程,十七歲就攻擊過FBI的網站——當然沒得手。這點水平在國際黑客之中也不過就是個修鞋的,但他至少敢於修鞋。後來說不能再攻擊FBI了,一旦攻破,FBI就會請他去美國上班,但他對聯邦調查局這份工作不是很care。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非常嚴肅,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樣子,以至於我們都認為他是在開一個大玩笑,後來看著又不像。他睡在我的上鋪,我雖然對他有成見,但只要不影響到我的日常起居,便可以視之為空氣。那幾年經常聽說有哪個大學的男生把室友給弄死的,不想惹上這種麻煩。
  有一次隔壁寢室的人過來打牌,揶揄地說:「鍋仔,風投拉得怎麼樣了?軟銀談過了嗎?」
  鍋仔說:「我正在準備和軟銀談,最近很忙,我的每一秒鐘都是在為第一桶金做準備。」
  「不就是等發財嗎?我們也在等發財。」那個人一針見血地說。
  「第一桶金非常重要,人生最難掙的就是第一個一百萬。」鍋仔說,「等是等不來的。」
  「我已經有一百萬了,我爸爸是大款。」
  人人都在吹噓,炫富的同時也在炫貧,這種話誰會當真呢?但是對於鍋仔而言,卻成了一個巨大的打擊。這孩子沉悶、分裂、有邏輯而不懂人情世故。等到牌局散後,他問我:「夏小凡,世界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對吧?」我說:「世界只是偶爾不公平。」他問我,偶爾不公平是什麼意思。我說,偶爾不公平,就像你在拉斯維加斯玩老虎機,那裡有幾千台老虎機,每一秒鐘都有人贏錢,而你卻贏不到,這就是偶爾不公平。他說:「歸根結底還是不公平。」
  「萬一你第一把就贏到了呢?」
  「正解。」鍋仔說,「我要提前我的創業計劃。」
  過了沒多久,鍋仔說他接了一個項目,給一家營銷公司設計數據庫,據說要把全中國年人三萬元以上的人口全部收羅在內,包括這些人的年齡性別住址體重身高性取向以及品牌忠誠度,絕對宏大的工程。這個數據庫即使只完工1%,都可以賣給FBI。我們被他唬了一下,以為他很快就會撈到第一桶金,但他卻被這個軟件搞瘋了,因為數據老是出錯,要不就乾脆弄丟,最麻煩的是他設計的數據庫軟件無法用ExcEL導人,全靠手工輸入。數據丟了三次之後,營銷公司負責數據輸入的女孩合夥在他臉上撓了四十多根血槓,臉像佈滿公路線的地圖一樣。他一分錢工資沒拿到,帶著四十多根血槓回來了。
  這是他人生的重大挫折,經歷了一個不算漫長的調整期,跟著我們幾個人混吃混喝,打牌、聽搖滾、蹦迪,傷口癒合了,大三上學期他開始夢想成為媒體大亨,到處集資要開一家傳媒公司,在T市的大街小巷發送DM,手下有一千個員工(把本校的學生都算進去了),十二個分部,四大支撐產業。這很唬人,電視台都來採訪他,把他當成是T市大學生創業的典範來報道。按照當時的分配,老星、亮亮和我可以各管一個分公司,將DM事業做到全國各地去,低成本運作,掌握地區性的核心資源,建立一個可複製的盈利模式,然後等著美國公司來買我們,然後納斯達克,吃完了風投吃股民,於是我們就成了天天開著寶馬在大街上撞美女的大亨。這個流程有點混亂,但卻打動了我們,問他:「給多少股權?」鍋仔說:「股權現在不能給,股權太混亂的話,風投就不來了。給期權吧。」
  傳媒公司開了兩個多月,他最終拉到的客戶只是我們學校附近的大排檔,印了幾千張傳單,居然將菜價印錯了,老闆拒不付款,同時還有兩個發送傳單的學生被城管部門生擒在馬路上,打得鼻樑骨都險些竄到腦子裡。如此,他的公司倒閉了,欠了不知道多少債,大多數都是百十來元的小債務,別人看他可憐也就算了。我們幾個有期權的比較慘,幾個月的生活費都被他騙走了,也休想再還給我們。亮亮有點心疼,想找他討債,被我和老星勸住了:「看鍋仔那樣子,馬上就要精神崩潰了,別再去刺激他了。」
  第二輪調整期到來,還沒來得及帶他出去散心,有一天他告訴我們,他愛上了齊娜。我們都嚇了一跳,首先是時間出現了偏差,大二時我們談戀愛,大三時找工作,鍋仔卻像倒時差一樣,大二搞創業,大三快畢業了追女孩。其次是搞錯了人,他愛誰不好,偏偏愛上了齊娜。
  本校最厲害的斗地主女皇,傲慢與偏見的女主角,火爆的不靠譜大姐,精英主義的底層代言人,齊娜,她絕不會接受一個欠一屁股債的男人的愛。
  那以後鍋仔變得不太正常了,不談創業,不再沉思,醒過來就上牌桌,不賭錢(也沒錢),賭的是誰輸了誰去女生宿舍樓下大喊「齊娜,我愛你」。我們都很寒,誰都不敢輸,最後是他輸了,跑到女生宿舍樓下剛喊了一嗓子,上面伸出很多可愛的腦袋,對著他喊:「風投王子,喊個屁啊,還我的錢!」
  有一天,鍋仔說齊娜和他一起在夾弄裡做過愛,套子也扔到了樹上。說得非常認真,連細節都說,酷似我們不久前觀賞過的一部色情電影。我們都知道他腦子出大問題了。還沒商量妥當,到底是送他去福利院呢還是再湊錢給他找個心理醫生,卻被齊娜知道了,衝到我們寢室裡,當著很多人的面劈頭大罵道:「老處男,你自己打手槍扔的套子吧?」
  出事以後,齊娜很後悔罵了鍋仔(尤其是罵人家老處男),說:「其實他也是個可憐人。」是的,他不但可憐,而且讓我們預知到了泡沫經濟的後果,如果他能堅強地活下去,我們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很幸福。過了幾天,醫院裡傳來消息,說他被救活了,但是他出現了嚴重的精神分裂傾向,他把醫生當成是騙子,把護士當成是齊娜,最後,他把自己當成是比爾·蓋茨。
  他又上了本地新聞。T市的晚報將他作為大學生心理問題的典型進行了報道,做了他媽的一個整版,這樣,他就被傳媒再次吊上了看台。報社記者還特地來採訪我們班的學生。每個人都說,是的是的,風投王子應該及時得到心理輔導,是的是的,大學生應該樹立健康良好的人生觀,經常參加體育鍛煉,戒除網癮,回到現實中來。
  三天之後才發現了鍋仔的遺書,貼在寢室門背後,打印在A4紙上,如一張逃生地圖,文字功底令人折服。
  我決定嘗試著去死,我的死於任何人也沒有關係,即便冒險也好,結束也好,甚或什麼都不是也好。這樣的死,於任何人來說委實沒有意義,因此傷害不到任何人,希望如此,最好如此。
  大概會真的死去吧,這樣的死,是齊娜投向天空的小石子。無論以什麼軌跡落下,去六月的荒草裡,去夏天的某一條河裡,還是索性掉在暗無天日的深井裡。齊娜是不是愛過我?只有這件事會讓我悲哀。答案或許就在小石子最終墜落的地方罷。
  遺書被某個缺德鬼掃瞄下來,打印了二十份貼在學校宣傳欄上。整整二十份。這封遺書讓齊娜徹底崩潰,後面半個月都成了狂躁抑鬱症患者,好像是遭了詛咒,對我們說:「等鍋仔來上學了,你們給我打他一頓。」
  她沒能等到這一天,鍋仔休學了。
  有一天我們坐在一起聊起鍋仔,老星說鍋仔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還被關在精神病醫院裡?竟然也沒有人去看望過他。
  齊娜說:「其實我是受不了他的固執,幸虧他是個精神病,要是個正常人的話一定更可怕。」
  「努力把鍋仔定義為精神病,以此反襯我們的勝利。」我說。
  老星說:「鍋仔的悲劇不在於他的性格,而在於他程序出錯,嚴格來說這不是悲劇。」
  對於老星來說,一切問題都是程序出錯造成的,正如一切成功都是程序合理的結果。但我不相信這個,我相信在程序背後有一個意志力存在,否則無法解釋它為什麼會出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