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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她只是和我一起巡遊城市的人,但無法成為傾訴對象,在所有的電影裡,這一對人兒都是默默地蹲著、站著,看著風景而不會相互傾訴。即使說出來,聽到的大概都是類似回聲的東西。
  她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笑笑不說話了。
  兩個閥門在一起,沒有誰是扳手。我心想。
  「你不簡單。」她說。
  做愛之後,她消失了一陣子,再出現時已經是寒假之前。那會兒我的存折上已經只剩下六萬元了。她告訴我,家裡出了一點事。
  「我爸爸查出來肝癌三期,可能救不回來了。我得回去照顧他。請你吃頓飯吧。」
  她開著一輛福特,把我帶到市中心一家十分雅致的西餐廳,整個餐廳就我們兩個人,安安靜靜的,連音樂都沒有,服務員像是忍者一樣無聲地穿行在鋪著雪白桌布的座位間。我極為中意的餐前麵包,吃了一份不夠又加一份。她在一邊笑瞇瞇地看我吃,從來也沒見她這麼得意過。
  「這麼說,你就不來上學了?」我問。
  「對啊。」
  「輟學太可惜了。」
  「也無所謂,我爸爸要是真救不回來,我就得去繼承他的產業了,哪個大學都去不了,弄張MBA的文憑倒是有可能。」
  「你爸爸什麼產業啊?」
  「開公司的。」她無所謂地說,其實是示意我不必再問下去。
  「噢,恭喜你。」
  「恭喜我爸爸生癌?」她手肘撐在桌上,手掌托腮,近乎嫵媚地說。
  我舉杯和她慶祝。
  「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她問。
  「很倒霉,手提電腦被人偷了,買了一台二手的結果是壞的,也不想再買了。Discman和鐵三角耳機被人借走了,結果那個人打架被打傷了就再也沒出現過。」我歎氣說,「所謂每況愈下。」
  「都可以再買嘛。」
  「買不起啦,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讀大學的三年裡,把存折上的錢細水長流地花光,而不是一會兒做大款,一會兒做乞丐。」
  「錢是身外之物。」
  「也不能那麼說,愛情還是身外之物呢。」
  她笑笑說:「最近我在研究佛法。」
  「佛法好,但佛法只是菩薩口袋裡的零錢。」
  「受用不小。等我爸爸死了,可以用這個來超度他,壞事幹得太多了,不知道能不能給他減免一點懲罰。」她依舊是笑瞇瞇地說。
  「別想那麼多,要活得通俗一點。」我說。
  「你也是哦。」
  「祝你順利。」我舉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
  「以後還聯繫嗎?」
  「你說呢?」
  「總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她說,「沒別的意思,只是就事論事地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我也說不清。」
  我說:「可能是因為我們度過了太有意義的一段時間吧,再繼續下去的話,打個比方我娶了你,後半生反而會顯得沒有意義。」
  「這麼說差不多。」她想了想,又說,「不過還是留個手機號給你,如果有特別困難的時候可以來找我。」
  「好的,我沒有手機,你要是有事就發郵件給我。」
  「好的。」
  她把手機號抄在一張餐巾紙上,我揣在口袋裡。吃完飯,她開著福特離開,我坐上擁擠的公交車獨自回學校。餐巾紙很快就找不到了,她也從來沒有給我發過郵件。按照閥門的生存方式,一切都是必然的,但是閥門也會感到虛無,在很久都沒有扳手的情況下,我還是會偶爾地想念她這個閥門。
  直到同寢室的老星告訴我,植物學的女孩是一個建築承包商的女兒,家產大概有幾千萬吧,那輛福特對她而言已經是很低調了。我有點詫異,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挑中我。
  「和她睡過嗎?」老星問。
  「沒有。」我撒謊。
  「可以少奮鬥幾十年呢。」
  「幾百年。」
  「太可惜了,」老星說,「要是個美女就更可惜了。幸好不是。」
  她退學以後,我再也沒有去T市遊蕩過,生活範圍立即縮小到學校方圓三公里以內,這反而是一件好事,初讀大學時的不適感漸漸消退。對我來說,偌大的城市是封閉而乾燥的,只有退縮到小小的工學院裡,才會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我已經忘記了貨場,忘記了植物園和動物園。這段生活像拔牙一樣從我的記憶中強行摘除,留了一個空位置在那裡,有一段時間空蕩蕩的,雖說並不妨礙什麼,但被空出的位置無法用其他東西填補。一直到那個冬天過去,舊的事物變成隕石坑,它終於和週遭的一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為記憶,真實意義上的從前。當然,她和長髮女孩不同,她成為抽像的歷史,而長髮女孩是非常具體地埋葬在我心裡了。
  Lush
  有那麼一段日子,我固執地尋找Lush樂隊的唱片。記得這個樂隊的人並不多,名字不夠響亮,音樂也只是一般的時髦,在他們很紅的時候就已經過氣,讓人聯想到某種好吃但易腐的熱帶水果。
  樂隊成立於一九八七年的倫敦,兩個匈牙利與日本的混血女孩MikiBerenyi和EmmaAnderson遇到了鼓手ChrisAcland,貝司手SteveRippon,組建樂隊,起名為Lush。出道時很紅,可運氣似乎不那麼好,並沒有大廠牌搶著要簽他們的場面出現。之後簽在獨立唱片公司4AD旗下,一九九二年換了貝司手,由PhllKing擔當。
  現在歸納他們的風格,不外乎縹緲美聲,以及Shoegazing,意為「自賞」,Shoegazing的音樂內涵暫且不提,有一個特徵是在現場表現出極度的低調,眼睛看著腳下,如低垂的花朵,除了唱歌與演奏之外彷彿一切都與他們沒有關係。Shoegazing在九十年代初的英國頗為流行,等到Lush樂隊引領這股風潮時,它卻迅速過氣了。
  據說這兩對俊男靚女是情侶,MikiBerenyi和ChrisAcland,EmmaAnderson和PhilKing,頗有偶像組合的潛質。樂隊從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六年出了若干唱片和EP,賣得不怎麼樣,評論界也未給予好評,《Love life》是其中最棒的一張大碟,也沒能讓人對他們高看一眼,一九九六年EmmaAnderson宣佈離隊,同年十月,鼓手ChrisAcland由於抑鬱症在父母家中懸樑自盡。
  樂隊解散,再也沒有聽到過其他三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