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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節

  老虎仰面躺著,雙眼緊閉,似乎已經失去了呼吸。唐心跪在他身前,沉默地垂著頭,猶如老僧入定一般。她的悲慟沉靜與頭頂那兩人的緊張對峙,形成了完全相反的兩種情緒,而我只是夾在中間,無法伸手去幫助任何人。
  在老虎和唐心之間,由彼此信任倚靠變為仇視懷疑,翻臉的速度勝過翻開一張日曆,但就在我踏入金蛋之前,老虎還信誓旦旦地要為唐心而死,一生無悔。
  他們的情感變化帶給我更多的對人性的反思,或許我們地球人太善於說謊了,最終自己說出的謊言化成厚厚的蠶繭,將自己牢牢裹住,無法掙脫。到臨死前的那一刻,這層繭才能自動褪下來。
  「風,聽到我的聲音嗎?」我聽得出來,那是土裂汗大神的召喚聲,以前聽到過無數次了。
  「回答我一個問題,在埃及沙漠裡,如果我告訴你某一地點的平面經緯坐標,僅僅缺失立體的深度坐標,你能不能有信心把那個點找出來?也就是說,你能做到的沙漠挖掘深度極限是多少?五百米還是八百米、一千米?」他的語速很快,顯然是想在最短的時間裡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
  我略一沉思,立即仰起頭來回答:「八百米,那是沙地挖掘的極限,再向下,只怕會引起沙海的連鎖坍塌反應。你想說什麼?」
  耶蘭做為沙漠施工的行家,不止一次對我和蘇倫炫耀過自己的工作經驗,可惜他已經死在尋福園了,否則假以時日,將會是一個偉大的沙漠專家。
  「那個坐標,就是『盜墓之王』楊天最後消失的地點。我說過,其實我們兩個合作的話,未來會一片光明,不是嗎?當然,你也要幫我個忙,替我抵擋阿爾法超過三十秒的時間,然後你就能得到那兩個地球經緯坐標數字,這樣的交易合算不合算?」
  緊急情況下,他顧不得賣關子,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之前我在北海道與他通話時,飛行器裡的能量已經接近最低點,現在,取得「亞洲齒輪」裡的秘密,將是他繼續活下去的最後一條路。
  「合算,成交。」我說了四個字,頭頂一黯,他的身體已經像顆滾落的鉛丸,直墜下來。
  就在他頸後半米遠處,阿爾法的金劍帶著迷人神魄的光芒緊緊追躡而來。土裂汗大神從我身前掠過,撞碎樓頂落了下去,不等瓦礫碎裂捲起的塵土揚起,我已經猛力拔刀,接過了那道金光上的殺氣。
  起初,我能分辨出「逾距之刀」和晶石金劍每次撞擊時發出的噹噹聲,幾秒鐘以內,噹噹聲的頻率便超越了人耳的分辨能力,成了模糊的一片。一瞬間,不知道交手多少招,我只覺得自己彷彿是被一座黃金鑄成的塔困住了,無論朝哪個方向出刀,總會被金劍格擋住,然後濺出一朵燦爛的金花。
  我立即閉上了眼,僅憑靈敏的聽覺搜索著出路,並且只攻向阿爾法的腰帶以下。自從見到他以來,我曾無數次覺得他的膝蓋有些問題,是行動之間的一個巨大破綻。剛才他與土裂汗大神搏鬥,始終都在懸在空中進行,不必做出「屈膝」的動作,這一缺點被巧妙地掩蓋了過去。
  高手過招,分秒必爭,假如他腿上真有殘疾,出手時會大打折扣,在我全力以赴的進攻下,未必會穩操勝券。
  阿爾法突然閃了出去,困住我的黃金塔也立即消失,我才有機會停下來稍微喘口氣。在他狂風暴雨一樣的攻擊下,能夠拖住他三十秒還真不是件容易的工作。
  「為什麼幫他?風,你知道嗎?亞洲齒輪做為地球的核心,能量是固定不變的,假如被他攫走一部分,留下的這個缺口誰來補?你?還是我?或是地球上四十億坐吃等死的傻瓜?喂,動動腦子想想好不好?假如這一次出了什麼意外,你就是地球人中的超級叛逆,千秋罪人!」
  他很激動,因為此刻土裂汗大神早就穿過樓下的大門,直奔「地脈」出口。如果不是我出刀阻撓,這時的土裂汗大神早就被四分五裂了。
  「他回地脈去,回自己的飛行器去,以後也絕不回來打擾大家,這樣不好嗎?而我們,還需要整裝蓄勢,應付幻像魔的進擊。」我說的是實情,雙方的內耗沒有任何意義。
  「你能保證?誰都不能保證——」他向空院直掠過去,速度快得讓人望影興歎。
  的確,我無法保證什麼,在這場能量爭奪戰中,人類的力量實在是太渺小了,但我願意竭盡全力去做。
  「你終於還是……感到愧疚了嗎?」老虎急促地喘息著。
  「是,別怪我,因為我不能讓你傷害他,反之,我也不想你射殺敵人後,再死在他的手裡。」唐心的表情痛苦而決絕,射殺老虎並非他的本意,就像我與阿爾法動手廝殺一樣。
  「那麼,你寧願殺我,寧願……讓我死在你的手裡……」老虎在雪地上掙扎著,伸手去摸索自己的手槍。
  唐心沉默地看著他,等到他從積雪下面找到那支沙漠之鷹,然後才淡淡地一笑:「這是我死的日子,也是宿命的終結,開槍吧。」
  她扭過臉,凝視著空院,對個人生死已經置之度外,漠然不顧。
  一瞬間,我彷彿看清了她的內心,在超脫了生死、愛戀、絕望、希冀之後,她的心已經澄明一片,既沒有自我,也沒有眼前的這個世界。
  老虎舉槍,緩緩地指向唐心的太陽穴,食指牢牢地勾住扳機,陡然間放聲大笑:「哈哈哈哈,我終於明白,自己愛上的,只不過是一個被人攫走靈魂的傀儡。小心,其實你和唐清一樣,都是在別人的思想遙控下行屍走肉般活著,所謂『宿命』,也僅僅是別人根植於你腦子裡的毒草,你還不懂嗎?」
  他的中氣依然充沛無比,根本沒有中毒跡象。
  我歎了口氣:「老虎,既然你套著避彈衣,又幹什麼裝著受傷,讓唐小姐擔心?」
  這一點,在他剛剛中箭時我就想到了,那種毒箭的殺傷力幾近於見血封喉,如果同時身中十箭,繼續存活的時間大概只有三十秒到一分鐘之間,而不是繼續說話、繼續表白個不休。
  「沒人為我擔心,風,男人總是那麼容易上當,付出所有卻一無所得,癡心奉獻換來的只是一捧空氣。我不會再迷戀任何東西了,皇圖霸業、如畫江山才是最值得畢生追逐的。」他的食指在不停地顫抖著。
  我懷疑他有沒有決心射出那顆子彈,畢竟他不是唐心,關鍵時刻,男人總是不如女人堅決執著。
  最終,老虎的槍口垂下來,緩緩地搖頭:「我不殺你,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我不會明白,在這裡是最後的終點,我沒有時間了。」唐心冷冷地回答。
  他們的頭頂都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在這種天氣裡分手,老虎的沮喪心情可想而知。
  「唐小姐,為什麼大家不能坐下來好好談,咱們的共同敵人是六臂怪物幻像魔,一旦敵人脫困,這個世界馬上就會毀滅殆盡,不復存在了。或許你該勸勸阿爾法,停止這場戰鬥?」
  我始終站在中立角度,不肯放棄自己的立場。
  「他停不下來,你看,對方早就布下了連環陷阱,只不過是以時間換空間,將奇門遁甲陣勢破壞後才會發動萬無一失的攻擊……」她的眼裡滿含著無助的悲哀,看起來讓人心痛不已。
  土裂汗大神退到井口附近,但阿爾法已經搶先一步佔據井口,擋在他的前面。
  那個位置,恰好是風水學中「背後有井、陰陽沖害;左牛右狗、詭辣絕戶」的大凶處境,他只顧全力追擊,卻忽略了這一點。也難怪,空院的圍牆崩塌,遍地都是瓦礫廢墟,只有從高處俯瞰時才能看清這一點,身在局中,反而一無所知。
  「我要走了,兩位再見,永別了!」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潸潸而落,我和老虎都沒有理由留住她,眼睜睜看著她躍下小樓,奔向井口。
  「什麼?」老虎癡癡地問了一句。
  「她走了。」只有我能回答他,假如阿爾法中伏,必定非死即傷,唐心衝過去,很可能會為他而死。這樣的結局,或許就是她追求的死得其所,最終宿命。
  「風,假如我死了,帶我們去那面鏡子——」他在自己的槍口上輕輕吹了口氣,神色顯得輕鬆了一點,「就是司徒求是和雷傲白說的那面鏡子,我們、我們大家都是從鏡子裡來的,所以我始終相信,任何情況下,穿過鏡子,我仍是號令天下的虯髯客,仍然能在史學家的如海典籍裡生龍活虎地存在著。」
  我雖然感到極度驚愕,但臉上卻沒表現出什麼,向漸漸在雪地裡消失蹤影的兩具屍體望了望。
  「他們已經死了,就算勉強回去也是死人,毫無意義,不必管他們了。」他笑起來,憔悴的臉上浮現出了淡淡的傷感。
  「你知道自己的結局?」我低聲問。
  「史學家說,虯髯客與李世民第一次見面,棋枰論道,連下三局,每一局都是在大勢佔優的情況下突遭翻盤。而後,他與李世民麾下第一猛將尉遲敬德、第一謀士徐茂公、第一兵法師秦叔寶比武、論謀、談兵,皆遭敗績,與此同時,他最仰慕的三妹紅拂女,也芳心暗許李世民。他到京城來,曾懷著俯仰天地、執掌乾坤的夢想,卻給李世民一個人就輕描淡寫地化解,激憤之下,他才在凌煙閣上下佈置埋伏,意圖刺殺李世民,除去這個心頭大患。」
  他背誦的這段野史,散見於很多唐宋筆記小說裡,對我而言,並不陌生。
  「那場刺殺並沒有成功,但事出有因,不是行刺者無能,而是發生了一件天大的意外,對嗎?」我舉手指向雪地上的伏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