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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8節

  渾身麻痺的感覺又持續了十分鐘之久,我才頹然起身。何寄裳比我更虛弱,臉色慘白如紙,頭髮也凌亂地披散開來。
  我們兩個對望著,忽然各自淒慘地一笑,或許都在為竭盡全力仍不能留住龍格女巫而感到慚愧。
  「我已經盡了力,而且天哥真的說過,不許我再動用毒蟲。原來,再厲害的毒術都會過時的,這一次,我終於發現古寨裡的人都已經與現實脫節了。」她抹去了唇角的鮮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眺望著龍格女巫退卻的方向。
  我把短刀放回袖子裡,挫敗感讓自己無言以對。
  「回去吧,明天總會好起來的——」何寄裳勉強笑著。
  東方的天空已經泛白,我們互相攙扶著走進古寨。小樓全部沉浸在黎明的山林霧靄之中,現在是彎彎曲曲的一片死寂,空氣裡只留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我去換身衣服,接下來,咱們該談談寶蟾的事——古寨裡的人已經死光,大概是上天在冥冥中給我的暗示,是我離開的時候了。」何寄裳踏進小樓,她每次提到「死」都會加重我的不祥預感。
  幾小時前,我站在這裡打通了蘇倫的電話,希望與失望迅速更替著。下一步,真的能否極泰來嗎?帶著碧血夜光蟾回營地去,順利穿過石隙?太多的挫敗之後,我已經不敢把未來的發展想像成一條光明坦途。
  思考再三後,我撥了顧傾城的電話。
  電話只響了一聲,她已經接起來:「風先生,事情進行得怎麼樣?」
  我調整著自己的情緒,淡淡地笑著回答:「還好,正在跟何小姐談,今天就能返回營地去,放心。」
  分開還沒超過二十四小時,其間發生的慘事、怪事、詭異變化半小時之內都無法說完,所以我乾脆全部保留,等到見面時再細說。
  「謝天謝地,還好、還好。」顧傾城長出了一口氣,語氣立刻放鬆下來。幸好現在接通的不是可視電話,否則我臉上深重的苦笑一定瞞不過她的慧眼。
  「顧小姐,我昨晚偶然間打通了蘇倫的電話——」
  「什麼?怎麼可能?」顧傾城失聲叫起來,這大概是每一個人聽到我的話之後的必然反應,「風先生,我安排了專人每隔半小時就撥打一次那個號碼,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當然也從沒有打通過。你是怎麼撥通的,她說了什麼?」
  我相信她的話,但事實也擺在面前,凌晨時的確與蘇倫通過電話。
  「她被困在山腹裡,找不到進出的門戶,咱們只能先過了石隙再說。你和衛叔小心約束手下的人馬,咱們不能再無謂地損失人手了。」未來的路還長,過了石隙之後都不知道會遇到什麼困難,我希望能保存更多的援兵。
  顧傾城遲疑了一下:「風先生,這一點,我和衛叔已經有了一致意見,請放心。」
  我們都要對方放心,但誰都不會放心的,各自都有滿滿噹噹的心事,最後只能心照不宣地掛了電話。
  霧氣越來越重,一直到了七點鐘,東面升起的太陽才擺脫流雲霧嵐的遮掩,把陽光灑滿古寨。
  我的頭枕在膝蓋上打了個很短的盹,絕對不超過十五分鐘,突然被鼻子裡聞到的濃烈血腥味驚醒了,猛然抬頭,向石階下望去。
  有個人匍匐在地上,旁邊交叉擺著一支狙擊步槍、一支速射機槍。那是卡庫的武器,趴著的人自然也是他,只不過他已經是個死人了,被大卸八塊又擺得整整齊齊的死人。
  屍體五步之外,一個中學教師一樣的男人正彎著腰寫大字,大道當紙、鮮血當墨,臨時撕來的一大塊衣襟當筆,一路寫下來,全部是龍飛鳳舞的鮮紅大字。
  侏儒臨死,曾向卡庫發出「大卸八塊」的毒咒,現在真實應驗了。
  小樓裡靜悄悄的,想必何寄裳還沒睡醒,我輕輕地踏下石階,迎著那行血字走過去。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傀儡。小兄弟,看看我這十個字寫得怎麼樣?」他抬起頭,推了一下鼻樑上的老式眼鏡,隨手拋掉了帶血的髒布。
  十個血字錯落有致,疏密灑脫,的確漂亮,但卻是用卡庫的血完成的,很明顯是對我的挑戰。
  「字是好字,你一大清早到這裡來,不會只是為了寫幾個字活動活動筋骨吧?」我壓制住狂怒暴躁的心情,人死不能復活,替他報仇才是真正應該做的。
  「殺人寫好詩,臨風題好字。風先生,得罪馬幫的人沒什麼好下場的,我希望大家以後是朋友而非敵人。無論是哪一路的英雄,來到這片大山裡,我們都要盡一點地主之誼,所以風先生有什麼需要的話,儘管開口。」
  他變得彬彬有禮起來,輕輕推了推眼鏡,狡黠的眼神在瓶子底一般厚的鏡片後面閃閃爍爍著。
  馬幫的人沒有這麼好心,主動請求和解,不過是暫時的緩兵之計。
  「卡庫是我的朋友,他死了,至少貴幫要出一個人向他謝罪?你懂我的意思嗎?」是他殺了卡庫,我只有親手取他性命,才是對卡庫的最大安慰。
  殺不殺人已經無法由自己決定了,是別人在逼我動手,毫無選擇餘地。
  「是他冒犯馬幫在先,他做過什麼你也很清楚,對不對?」傀儡師輕蔑地笑了,整了整衣襟,威嚴地咳嗽了一聲,「胭脂一早就通知過你,無論找到什麼寶藏,大家合理分賬就好了,不必弄得劍拔弩張的。在馬幫的山頭,自然有馬幫的規矩,誰壞了規矩,誰就得付出生命做代價。你看,山裡這麼多枯樹幹草,勢必需要很多肥料滋養,死掉的人恰好是最合適的草木養料,所謂『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就是這個道理。」
  他很喜歡引經據典,與傳說中傀儡師的說話方式一模一樣。
  「你錯了,這裡是古寨,五毒教的據點之一,要遵守,也該遵守苗疆規矩——」
  何寄裳走出小樓,就在石階頂上,冷冷地反駁了傀儡師的話。
  陽光驅散霧嵐,給人帶來融融暖意,但我知道,隨之而來的將是一招判生死的對決。
  傀儡師仰頭看了看,摘下眼鏡,在衣襟上輕輕擦拭著:「苗疆有什麼規矩?不過是殺人者死、以血還血罷了,在你們眼裡,江湖就是一個刀來槍去的角鬥場。所以說,孔夫子、孟夫子都教導後輩要認真讀書,不止一次地告誡後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們苗疆的人,根本就是不學無術、胸無點墨,連大漢民族的優秀文化都摒棄門外,只在窮山惡水裡抱殘守缺。唉,我早說過,苗蠻族類,只配刀耕火種於南疆,被社會永遠遺棄,即使勉強出現幾個有用的人物,也被無知的族長耽誤了。」
  他的語氣,如同慈祥的師長見到了失學的孩子,語重心長地施以諄諄教導,務求以誨人不倦為己任。
  「你該上路了。」何寄裳冷笑。
  「人人都要上路,結束了這裡的事,我的確該上路了。」傀儡師重新戴上眼鏡。
  我看不出他身上藏著重型武器,只是眼珠每一次轉動閃爍,似乎總藏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何寄裳驟然撮唇呼哨,哨音高低起伏三次,猶如林間布谷鳥的縱聲歌唱。那些已經毫無人聲的小樓裡倏地湧出無數條青紅相間的長蛇,盤旋捲地而來,一瞬間已經把傀儡師圍住。
  「風,你先上來吧,蛇群喜歡慢慢享用它們的早餐。」何寄裳向我招了招手,腕子上的銀鐲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看過了五角星芒大陣裡的蛇海之後,五毒教的蛇群已經無法給予我恐怖之感,緩步上了台階,站在何寄裳身邊。
  傀儡師在蛇群中孤零零地站著,看上去並沒有驚駭失色的感覺,忽而垂頭凝視著自己寫下的血字,一字一句地念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傀儡。」轉眼間,那些字、卡庫的屍體都湮滅在蛇群中,長短不一的蛇全部昂揚著扁平的頸子,鮮紅的蛇芯賁張吞吐著。
  「傀儡師是永遠不死的,你們知道嗎?」游動最快的蛇已經繞住了他的腳踝,週遭十五步方圓的地面上全部是蜿蜒游動的毒蛇,此時再想逃走為時已晚。
  「去向蛇神說吧,沒有人能永遠不死——」何寄裳笑了,她是毒蛇的主人,深諳蛇性,當然能想像出傀儡師的下場。
  「嚓」的一聲,我拔出了短刀,刀身上的星星在陽光下閃耀跳躍,如同十幾顆一刻都不安分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