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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節

  其實,有另外兩個細節,可以證明剛剛看到的只是幻影。第一,我把那本書中間部分折起來了五頁,只要對方翻書,一定會看到折起的痕跡;第二,何寄裳拿出的豹皮大衣被重新收回了包袱裡,有長年折疊的明顯痕跡,而他穿的那件成色很新,也很舒展。
  書和大衣是在我們目前所處的年代,而影像中的人,看的穿的,卻是十幾年前的這兩樣東西。時間改變了一切,唯一沒有更動的,只有何寄裳的心。
  「可惜……可惜我不懂如何達到『逾距』的境界,五毒教雖然橫行南疆,所向披靡,憑的卻只是驅趕蟲蛇的魑魅伎倆,這句話,他當年的確沒有說錯。我們回去吧——」她沮喪地站起來,把望遠鏡放回口袋裡。
  「『逾距』只是江湖上的傳說,難道你見過楊天大俠真的練成了『逾距之掌』或者『逾距之刀』?」
  「對!逾距之刀!」何寄裳非常肯定地重重點頭。
第245章 盜墓之王曾居於此
  我們一起走向木樓,夜色迷濛,猶如步行在影影綽綽的古怪墳場裡。所有木樓的門口和窗口黝黑一片,都鬼氣森森地張開著。
  「今晚,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會再醒了?」江湖上對於五毒教的上百種邪法,所知不過十之三四,很多名字,連聽都沒聽說過,更不要說是理解其中的用途了。
  「對,他們會一直睡到明天太陽升起。」何寄裳無聲地登上石階,走入屬於她自己的木樓。這種加深睡眠的方法,竟然讓我聯想到了江西「殭屍門」的「趕屍大法」。如果此刻有外地人闖入村寨,看著滿地都是昏睡不醒的活死人,肯定又會成了報紙雜誌上爭相轉載的爆炸性新聞。
  站在樓門前,我忽然覺得臉上一涼,半空中已經開始飄起了稀疏的雪花。
  何寄裳進了廚房,在灶台前輕快地忙碌著,不停地發出叮叮噹噹的鍋碗瓢盆碰撞聲。我在樓門前坐下來,俯視著整個村寨。若干年前,或許大哥在某個飄雪的晦暗夜晚,也曾坐在這裡,久久地沉思冥想過?
  我很想念他,在這個巨大的地球上,在四十多億人海裡,只有他,跟我有血濃於水的關係,任何人無法取代。記得手術刀死後,蘇倫整夜在開羅的十三號別墅石階上默默地靜坐,她想把手術刀過去的音容笑貌,全部在靜謐中收入自己的腦海裡,終生珍藏。這種失去至親至近的人時的感受,創傷劇痛,無法用任何人間詞彙表達。
  「大哥,你在哪裡?」我用力挺了挺胸,覺得肩頭沉重的擔子正一刻不停地壓下來。大哥與蘇倫,這兩個與我休戚相關的親人,或許都被禁錮在前面的深山裡,我一定要找回他們,用自己的實力,扭轉大自然強加於我的災難。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悶氣,呼吸新鮮空氣時,聞見了燉肉的香氣,還有烈性白酒的辛辣味道。
  「我忽然有了傾訴的慾望,不知你願不願意聽?」何寄裳捧著一個黑色的托盤走出來,上面放著一個冒著騰騰熱氣的砂鍋,還有一瓶酒,兩隻杯子。繫上圍裙後的她,多了女主人的溫良賢淑,隱去了江湖怪俠的乖戾孤僻。
  「當然,好菜好酒,再有好的故事下酒,才是雪夜裡最快意的享受。」我的肚子持續地咕咕叫著,廊簷外的雪卻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綿密起來。
  她笑了,把托盤放在地上,自己也在台階上坐下。
  「你有一點點像他,隨意而灑脫,說任何話,都讓人聽起來特別入耳——」她斟上了第一杯酒,矮墩墩的黑色陶杯,容量大約為一兩。那酒瓶也是黑陶製成,像個生長變形的大肚葫蘆。
  「請。」她舉起杯,仰面飲盡,向我亮了亮杯底。
  這是中國人的喝酒規矩,先乾為敬。在這種山野環境裡,喝燒酒、吃野味是最入景的美事。我也乾了一杯,熱辣辣的酒直衝喉嚨,一直燒到胸膛裡,立刻渾身都是暖意。砂鍋裡燉著的是圓滾滾的蛇肉,飄著無以名狀的香氣。
  「這些香草蛇性情溫和,以草根小蟲為食,對習武的人恢復內力損耗很有幫助,你可以多吃一些。」她暫且卸去了江湖人的偽裝,我們雖然只相識一天,卻藉著暗夜、微雪、佳餚、烈酒,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在遇到他之前,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會真的有『逾距之刀』這種武功。那一年,我剛滿十六歲,也就是老教主剛剛下令冊立我為五毒教聖公主的時候,也是深冬時節。要想正式登上聖公主的寶座,我必須要為教裡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才能服眾,於是我選擇了進入西南深山,尋找傳說中『肋生雙翅的蛇』,並且要帶回去培育,以增強五毒教繼續在江湖上一枝獨秀的地位。」
  我耐心地聽著,雪花在階前鋪了薄薄的一層,像是黑夜裡的一張白色地毯。降雪的區域基本延伸到村寨也就到了盡頭,所以我知道回去接應探險隊的梁威,不會受雪天的困擾,明天一定能趕回來。
  今晚,我該盡可能地放鬆心境,聽何寄裳講完她和大哥之間的故事。
  「那時,這裡還沒有村寨,只有一間空蕩蕩的小草房。我向南五公里後,並沒有發現特殊的蛇類,只有普通的草上飛、硃砂風、見月死,而這些蛇類,早就成了五毒教豢養的家蛇,沒有絲毫發現價值——
  「黃昏小憩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了一窩山豹,共有三隻,應該是剛剛滿月的樣子。十六歲,還是童心未泯的年紀,所以便用樹枝和籐條編了一個大筐,想把它們帶回去,作為意外收穫。我當然知道處在哺乳期的豹子,不會遠離自己的幼崽,但我早在雲南時,就經常帶著手下的跟班上山打獵,多次射殺豹子、野豬,對這種外人看來兇猛可怖的動物毫不在乎。
  「我離開豹子的巢穴沒有五百米,老豹子就追了上來,實在出乎意料的是,除了一公一母兩頭老豹子之外,還跟著一隻體形極其壯碩的成年公豹。我用毒箭射中了它,卻沒能令它立即死亡,一直向我撲過來。就在這時,一環雪亮的刀光急速閃出,一刀便砍下了公豹的頭顱——那個人,就是『盜墓之王』楊天。」
  這是一個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但我很想聽她說下去,因為在她的娓娓敘談中,大哥的形象在我腦海中越來越豐滿有力,直到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僅僅是武林中人嘴裡不停傳頌的平面典型。
  美人遇難,英雄出手,然後以身相許,成就神仙眷侶,這應該是最令人羨慕的發展過程。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他了,但也同時明白,他眼裡蘊藏著的淡淡憂傷,代表的是內心埋藏著最深的寂寞。年輕時的我,根本不懂男人的寂寞是因為另一個永遠得不到的女人,而無論向他慇勤奉獻再多,都無法取代那個女人在他心裡的位置。
  「他又發出了一刀,或者說,他用自己的全部身心發出了第二刀,本來在我身邊扶著我的胳膊,但刀光一起,他的人便到了兩頭豹子之間,豹頭隨即雙雙落下,鮮血染紅了遍地草根。『看見我發出逾距之刀的,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這是他對我說過的第一句話,嘴角帶著輕描淡寫的笑,彷彿剛才暴烈至極的出手,只是閒庭信步之後隨手摘下了籬笆上的一朵小花。
  「兩個人的相遇,也許只緣起於一個最微小的無謂決定,如果我不動那窩乳豹,直接向蘭谷前進,我們也就不會見面。或者他晚出現一瞬,我死於山豹爪下,也就不會有半生的相思之苦了。」
  我替她斟酒。曹孟德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酒精的確能夠讓人忘卻痛苦。
  「他搭建了這座木樓,因為我假裝自己被山豹嚇丟了魂,每天運功逼迫自己發燒,還服用了一些無傷大雅的草藥,令胳膊上起滿了很恐怖的紅斑。我想留住他,然後用溫情感化他,動用了十六歲的女孩子所能想出的一切幼稚伎倆。
  「我在草屋窗前唱歌,看著他一點一點切削木料建房子,心境充滿了暖暖的陽光。木樓竣工那晚,天上也是飄著這樣的小雪,他燉了滿滿一鍋蛇肉,還有整壇的從山裡人那裡買來的烈酒,我們在新居的階前,就像今晚,沒有一絲隔閡,雖然只是初識了一周的江湖男女。
  「他識破了我的偽裝,卻從沒點破,那一晚,我們喝了很多,他的酒量極大,喝再多也只是臉頰帶一點點緋紅。苗人的世界裡,幾乎沒什麼男女之間的藩籬束縛,更沒有漢人女子的矜持,見到自己喜歡的男人,就會毫無顧忌地直說出來。那樣的夜,應該會發生很多旖旎的故事才對,但他只是喝酒,到最後,給我看了一張照片——」
  多年以前的往事,再說起來,她還是幽幽神往,顯然對大哥用情太深,無法因歲月的流逝而磨滅。
  她又喝了一杯,從懷裡取出一隻兩寸水晶鏡框,慘淡地一笑:「就是她,水藍。」
  我接過鏡框,帶著極度的好奇心審視著照片中的女孩子。她有一頭美國人那樣的金髮,瀑布一樣披垂到腰間,眼睛又大又亮,卻是純粹的亞洲人的黑眼珠,連鼻子、唇形、皮膚都符合亞洲人的特徵。
  「一個長著金髮的亞洲女孩子?或者頭髮是染過的——」她穿著一身銀色的宇航服,頭盔夾在左腋下,右手拎著一隻銀色的公事包,照片的背景是一個巨大的灰色航天器,再向後,能看到草地、河流以及遠處帶著點點白雪的山峰。
  「這就是楊天大俠喜歡的女孩子,是一個宇航員?」對於這個突然出現的人,我只能試探著猜測她的身份。當然,也不能肯定是宇航員,很多女孩子喜歡在參觀航天基地時,穿著工作人員提供的服裝拍照留念。
  「或許是吧,他從來沒提起過她的身份和國籍,只是告訴我,在他心裡,只有水藍。受了這樣的打擊,我差一點瘋了。他來此地的目的,是為了通過蘭谷,到天梯那邊去尋找一件東西,但前路上的飛蛇毒性太厲害,令人寸步難行,所以才返回來想辦法,便遇到了被山豹襲擊的我。」
  何寄裳的話,有些出乎我的預料。既然大哥生命裡有水藍這個人,為什麼手術刀竟然從沒提起過,連那些江湖傳說裡都一點沒有?
  接下來的事,我大約能猜到一些:「那麼,你為了幫他,或者說是取悅他,就回五毒教雲南總壇去偷『碧血夜光蟾』,想幫他驅散飛蛇?」
  「是,只是當我告訴他時,他斷然拒絕,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我沒聽他的話,幾天後偷偷溜走,連夜趕回雲南,孤身進入總壇藏寶所在地,雲南星月山『七十二連環洞』。可惜,事情敗露,我受了酷刑又被逐出門牆,是他救回了我,仍舊回到這座木樓。他的尋墓、盜墓的本領無人能比,幾日之內,便從附近的唐朝古墓裡帶回了幾百件絕佳玉器,砸成粉末後幫我研磨臉上的傷疤。這時,我才發現,他身邊竟然多了個襁褓中的嬰兒——」
  我幾乎失聲叫起來,強自按捺住。
  大哥身邊的嬰兒,只可能是我。怪不得這裡總能給我「到家」的感覺,原來,多年以前,我早就到過這裡了。
  「呵呵,一個很小的嬰兒,你知道我當時怎麼想?」杯空了,她自斟自飲了一杯。
  我們都沒去動砂鍋裡的蛇肉,一開始她的敘述就把我吸引住了。任何人在那種情況下,應該都會把嬰兒懷疑成大哥與水藍的孩子,而不會往別處考慮。
  「我的心碎了,以為他是有家室的人,而那個叫做水藍的女孩子就在附近。那個嬰兒胖嘟嘟的,非常可愛,雖然還不會說話,眼睛卻非常靈活,盯著我看的時候,彷彿能看透我對他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