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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節

  我坐在井沿上,右手放入水中,緩緩攪動。九米深度的豎井,我大可以徒手潛入,搜索一番再浮上來,但那樣並沒有太大意義。潛水員已經仔細搜索過,以日本人的嚴謹工作態度,邊邊角角都會搜到,不留一點死角空白。
  當我的目光再次落在羅盤上,陡然想起,它應該是被掛在書房的橫樑上才對,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主樓一旦落成,就會把它壓在下面,但我的幻覺裡,明明看見大哥在書房裡仰面看著它。難道是兩個完全相同的羅盤——我倏地站起來,大步跨過雀背,回到羅盤前面。
  真的無法確定它跟幻覺裡的羅盤是否是同一個,上一次我驚駭於大哥的突然出現,竟忘了仔細觀察那羅盤的尺寸形狀。
  怎麼才能將它取出來呢?總不至於要破壞朱雀的身體,那等於毀壞了整個陣勢,讓大哥的苦心經營都付之東流了。
  此時再也聽不到水泡聲了,在我感覺中,水泡聲似乎是某種提點指引的力量,在我靠近大哥遺留下來的線索時及時提醒我。可惜,以前根本沒猜到這一點,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做了很多無用功。
  盤桓了半小時後,我對雀殺陣仍舊不得要領,只能暫時回到地面上。
  蕭可冷早準備了車子,等我疲倦地上了車,立刻發動引擎,駛向水之霧別墅。
  「我已經讓工人們就地搭建帳篷休息,並且把吊車、挖掘機和射線探測車留下,等明天事情全部了結後再讓他們離開。」
  蕭可冷的安排很對我的心思,雪亮的車燈光柱一直穿透暗夜,遙遙地照了出去。
  我知道那邊的小燕肯定有滿肚子話要對我說,還有大亨、關寶鈴也在盼望我們回去,只是我覺得非常疲倦,甚至連吃飯的興趣都沒有。
  「小蕭,回去後我想關門休息,這邊的情況由你來向他們解釋,我不想多說一句廢話,已經身心俱疲了,只想上床睡覺。」剛才後腦一沾到座位的靠背,已經思想迷糊,昏昏欲睡。
  蕭可冷答應了一聲,油門踩到底,幾分鐘內便到達了水之霧別墅。別墅正中是一座中規中矩的兩層日式小樓,樸實無華但同時也乏善可陳。
  不出我所料,小燕面紅耳赤地在等我,看樣子大有含羞帶恨、蒙受奇恥大辱的感覺。大亨滿臉陰沉,在院子裡踱來踱去,在還沒看到關寶鈴之前,我便以手勢謝絕了小燕與大亨的交談願望,迅速進了主樓側面的日式客房,一頭栽倒在榻榻米上。
  睡意潮水一樣湧上來,我竟然連脫去鞋襪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一閉眼便睡了過去。
  起初的夢境一片黑暗,就是古人說的「黑甜夢鄉」,沒有聲音、圖像、片斷、記憶,能感知到的只有深邃到極點的黑暗。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生,侯得一以為天下正……」
  有人在清晰朗誦《道德經》上的句子,聲音由遠而近,由小及大。
  「這是坊間隨處可見的經書,可惜《碧落黃泉經》的譯本卻化為飛灰了,否則何必到了現在仍毫無頭緒地亂闖?老虎、老虎,你帶著那些經書到底去了哪裡?」我心裡倍感鬱悶,畢竟那譯本曾近在咫尺、垂手可得過,偏偏在幾秒鐘內便失去了。
  視線裡出現了燈光,一隻大手,握著滿滿的一把火柴。
  「誰?」我問,掙扎著坐起來。
  昏暗的燈光裡,那隻手陡然一鬆,「嘩」的一聲,火柴撒了一地。
  「奇正相生,正奇相和,其實,世間五行陣勢,無所謂正奇、無所謂吉凶、無所謂死生。古人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所以,『九頭鳥掙命局』只是它的表象,九股力量出現時,只要佈置得當,捨異求同,九力合一,完全可以轉敗為勝。」
  燈光伏低,那隻手在迅速分離撥動著火柴,幾秒鐘內便排布出了九宮圖,然後在九宮格上疊加了一個清晰簡單的八卦圖。
  「古代術數秘笈上『九宮八卦雀殺陣』的恆定佈陣方式,八卦『生門』對準『九宮』中上,永遠都會給敵人以射殺之機。所以,『一箭穿心局』是這種陣式的天生剋星。」
  那隻手挪動了八卦圖上的兩根火柴,『生門』立刻消失,但這樣已經不是完整的雀殺陣,變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四不像。
  「四不像,對嗎?其實,八卦陣的方位推演,無窮無盡,就算全球的智者聚集在一起,用畢生精力推導其變化,都不可能得到最終結果,猶如以超級計算機來推導人類基因圖譜一樣。人類像是週而復始的齒輪,一圈一圈重複著過去,在這個球體上出現、進化、自省、發展,一邊向前發掘新的世界,一邊向後追溯自己的過去。當發掘和回溯到了一定程度——也可以說是某個階段性的盡頭吧,發掘的人會進入新的世界,衝破藩籬,到達光明之地;回溯的個別聰明人,將得到永恆的解脫,回到原始的出發點……」
  「重複,是人類最大的痼疾,當你重複問第二次的時候,知不知道會造成資源的雙倍浪費?這個球體負載如此沉重,就是因為幾十億人每時每刻都在重複做功,造成幾千倍、幾億倍的浪費,猶如我們的火柴,只要一根火柴就能布下的陣勢,何必浪費幾百根來做?」
  他一直都在自言自語,那隻手輕輕一掃,所有的火柴都脫出了光影之外,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
  「天下歸一,才是人類至真至正的大道,道理都在典籍裡,重複地抄錄流傳著,甚至有人不惜萬里迢迢,馬載肩挑,將它們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卻不知道,真正的智慧就藏在一句話、一個字甚至一個手勢裡……」
  「記得阿基米德嗎?那個滑稽的小丑,企圖用一根槓桿挑起地球。他並不知道這個球體存在的意義,絕非是為了被某個人挑起來,更不是圍繞太陽這個大火球日復一日地旋轉。」
  我知道,阿基米德是人類歷史上最著名的物理學家之一,他的「挑起地球」的理論,被很多物理學狂人們奉為至尊警句。
  「一,你看,我們只說這個『一』,人類再一次甦醒時,只知道『一』,即使是十隻恐龍、一百隻……」
  「人類會用無數個『一』來表示眾多的數量,卻不知道,『一』的存在,是這個球體的開始,一切都始於它。我們看懂『一』,就會懂得所有的變化。其實,很多話是在空氣中早就存在的,作為電波存在,比如這一句——」大手在空中一抓,彷彿捏到了什麼,馬上接下去,「物物而不物於物,只要你不斷地跳出來否定自我,對世界的存在提出質疑,並且努力高效地尋求答案,在反思中進行超越和反超越,就會突破三維世界的束縛,到達你應該在的位置,那就是『一』。」
  我突然脫口而出:「大哥?大哥——你是『盜墓之王』楊天?」
  那隻大手給我的感覺,似乎就是某一次幻覺中,身在襁褓中的我所感受到的,溫暖而穩定,給我最強烈的安全感。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給我這種感受。
  我嗖地躍起來,想撲過去抓住那隻手,並且進而抱住燈影裡的人,只是瞬間撞到了一堵軟綿綿的牆體,身子陷入了某種溫暖的海綿一樣的包裹之中。
  「難道又像上一次在尋福園書房裡的幻覺一樣?」我覺得自己的喉嚨哽噎住了,自己唯一的親人近在咫尺,竟然無法觸摸到。嘴裡一陣鹹澀的感覺湧上來,卻是眼窩裡的淚水倒流回來,又被大口地嚥下。
  「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其實有一天人類終於能發現,我們每一個個體的存在方式,都是『一』,個體即是全體,個體即是完整的世界,而這個星球上的多如牛毛、渺小如星雲的諸多個體,都只是光影重疊裡重複產生的多餘碳水化合物。他們不是『一』,而是另外的東西,就像他們呼吸需要的空氣——他們只需要氧氣,那麼空氣中恆定存在的幾億種其他物質呢?所以說,除了『一』,我們的身外還有很多可有可無的雜質。當你成為『一』的時候,這個球體都是不重要的,可以任它在宇宙裡漂泊,也可以隨時毀滅它。與此相比,五行陣勢算什麼?只是我手裡這根火柴而已。」
  「一根火柴,就可以佈陣,布典籍裡最複雜的『須彌瀚海星嵯大陣』,最早撿拾到這段信息的鬼谷子,自以為是思想靈光一現,才有了這樣的奇妙想法,其實它們早就漂浮存在於空氣中,與聲、光、電、影同時存在,只看是何時何地被某個人拿到而已。一,就是一萬、一億,所有變化都由此而生……」
  「一,可以無限小如芥子,也可以無限大如須彌,它在誰心裡,誰就是唯一的主宰——」
  我的思想猛然被震撼了,像是一道光刺穿天靈蓋,一直射進腦子裡。我懂了,那道光給予我的,就是世間所有幾何圖形的變化,從點、線、面開始到任意邊數、面數的立體圖。天下所有的陣勢,無不包含其中。
  「哧啦」一聲,火柴燃燒起來,一剎那似乎映亮了一張成熟自信、睿智堅毅的臉。
  「大哥,你在哪裡?」我忍不住叫起來。
  沒有人回答,只有他深沉的自言自語:「生命的進化,需要每個人自己慢慢領悟,在進化與反進化、謬誤與反謬誤、否定與反否定之間,或從臨界點上飛速升騰進入四維空間,或加速回溯,回到某個生命的起點。尋找,不過是進化過程中必需的一站,當某個人成為真正的『一』,翻開心裡所有的答案,這個過程也就結束了。」
  這個對話過程,很容易將人繞得頭昏腦漲,但我還是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我張口想要再次叫他,昏黃的燈光突然不見了,而我仍在軟軟的榻榻米上。
  窗外起風了,席捲落葉,颯颯亂飛。
  「成為『一』,就會神遊物外,進化為『高級』人類——」這就是剛才大哥自言自語裡的全部意思。
  達爾文的《進化論》裡早就說過:人類只有通過自身的不斷進化,才能推動社會與生產力的發展,反過來,環境的改進,又促使人類自身機體發生變異,直達完美境界。這種論調,被好事的生物學家們推理到極端,便出現了只有人腦而沒有任何身體器官的「超腦人」,它可以用意念做任何事,手腳、身體都成了無所謂的部分,完全用機械臂來代替。
  大哥所說的「一」又遠遠地越過了「超腦人」的境界,是達爾文所不能解答的一個神秘區域。不過,所有的進化,並非一夜醒來就能發生的,還需要每個人一點一滴的努力,才會推動人類社會這個龐大齒輪的順序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