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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節

  我走過去,在他面前俯下身子,伸手戳中了他右肩、右胸、右肋的十幾處穴道,幫他止血。
  「風先生……答應我,聽從布門履大師的遺命,接掌……楓割寺……答應我……」他抓住我的手腕,喉嚨裡傳出的猛烈喘息聲像只殘破的風箱。血濺在他的臉頰上、光頭上,猶如一顆古怪的行為藝術作品,但他雙眼裡仍然放射著凝重的精光。
  「我不會成為楓割寺的一員,大師,還是另外挑選合適的人物好了,要不要我幫你叫救護車?」他快要死了,如果提出的是另外的要求,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唯獨這一點,讓我無法接受。
  神壁大師掙扎著盤膝坐好,眼神中的殷切期盼更是濃重。
  「風,一個要死的人的要求,你再拒絕,有違江湖規矩吧?」孫龍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插話。
  我懂他的意思,如果做了楓割寺的主持,搜尋「海底神墓」的秘密會更加方便,而且能得到寺僧們的武力支持,絕對是兩全其美的大好事。只是,我不能為了自己的私心,把楓割寺主持這個位子當成可以任意穿脫的衣服,利用完了,一丟了事。
  「風先生……求求你……我們的寺院永遠不能成為別人……別有用心的傀儡,拜託你……」神壁大師嘴裡洶湧地流出黏稠的血塊,生命垂危。
  「我沒有悟性……龜鑒川和布門履兩位大師……都說過。都說勤能補拙,我卻……白白修煉了六十多年,始終不能頓悟,還讓乾乾淨淨的寺院被別人玷污……我死,洗刷掉楓割寺過去所有的恥辱,從……從你開始,寺院走上正軌,精心鑽研佛法,拜託了……拜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那麼吃力,我不忍心插嘴打斷他。
  其實我很想明白無誤地告訴每一個人,對於楓割寺,我只是匆匆過客,連自己都不能確定在這裡停留多久,又怎麼會把自己拴在這裡。
  血腥氣越來越濃重,神壁大師抓住我的手像一柄漸漸收緊的鉤子:「風,布門履大師的『陰陽神力』傳給誰,誰就是……楓割寺未來的主人,無論你承不承認,你身上已經打著楓割寺的烙印。我要先走一步了,一切拜託……」
  面對他的固執,我無言以對。換了另外的人,能夠憑空接到天上落下的餡餅,高興都來不及,而我此時感到的只是渾身拋不開的巨大疲憊,沉甸甸的壓在肩膀上。
  「像,從現在起,風就是楓割寺的新主持,你要帶領寺裡的弟子好好遵從他的領導,如有違背……天地不——」
  神壁大師的話沒說完,胸膛一挺,嘴裡噴出一大口血,猛的向後摔倒。
  像僧跪爬過來,低聲念了三四句咒語,滿臉都是深深的悲哀。
  日本佛門弟子沒有悟性的佔百份之九十九以上,大部分人都在撞鐘唸經中虛度光陰,像神壁大師這樣性情剛烈、自尊心極強的人,絕對不適合做僧人。他的武功、智慧、悟性、處世能力沒有一項出類拔萃,但至少比死去的龍、獅、虎三位高僧更具備主持楓割寺日常事務的管理能力。
  我站起身,胸膛裡哽噎得難受。
  「風,我跟小鶴要走了,小來以後會永遠做你的貼身保鏢,目前駐紮在尋福園別墅的人,隨你調遣。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捧著『日神之怒』來見我,神槍會內部,除了軍師管夫子之外,還有一個大總管的位置虛位以待,或許你會感興趣。」
  「總之,看得起我孫龍的話,隨時打電話找我喝茶,會裡的兄弟都等著你的加盟呢,有時間考慮一下?」
  我送他們走出寺門,不知何時,山風變得陰冷而猛烈,剛剛的好天氣瞬間便被烏雲遮蔽,蔭翳無比。
  小鶴發動汽車,轉了個彎,呼嘯而去。她跟孫龍才是真正屬於江湖的一類人,快意恩仇、橫行殺人,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始終能夠冷靜地對待人與人之間的殺戮,把殺人當成一件日常工作,為了自己的終極目標,不惜血流成河。
  這樣的江湖,不是我追求的冒險家樂園,所以,我絕不會加入神槍會,為了某個人、某一方的利益大開殺戒。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很難想像自己有一天也會像小鶴那樣,縱橫決蕩,殺人如麻。
  「主持,神壁大師不甘心皇室大人物在楓割寺裡受辱,才會不顧一切地攔截孫龍先生。事關楓割寺和日本皇室的名譽,希望您能允許將他列入楓割寺的護寺聖僧行列。」象僧跟在我後面,態度恭恭敬敬。
  我冷笑,他怎麼會明白神壁大師冒然衝出來襲擊,是因為自己想通過求死來解脫無法頓悟的困境?真正的高僧,為了到達「一夕頓悟無上佛法」的至高境界,甘願犧牲肉體生命,神壁大師追求的就是這種途徑。
  「好吧,寺裡的事你暫且全權代管,一切仍舊按照原先神壁大師制訂的規矩。」我不想分出心思跟寺裡的繁雜事務夾纏不清,由象僧來代管是最省力氣的。
  再次經過「通靈之井」時,我不由自主地停步,因為剛剛還厚重凝固的血跡,只是十分鐘不到的時間,通通被青石板吸收了進去,只留下淺淡的赭紅色印跡,像是被清水暈開的胭脂。
  我蹲下來,伸出手指在石板表面抹了兩把,沒錯,血都被吸收乾淨了,手指上什麼都沒有。
  「吸血的石板?」我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彷彿面前的石板下面匿伏著看不見的怪獸。
  「怎麼了,風先生?」象僧奇怪地問了一聲。
  我搖搖頭,不想讓這些咄咄怪事再攪得寺裡重起波瀾,只是吩咐他:「你先去吧,召集僧人收拾殘局,讓大家都小心警惕一些,有任何事發生都不要輕舉妄動。」我現在才明白,楓割寺裡處處都有古怪存在,而不僅僅是「亡靈之塔」上。
  像僧匆匆忙忙地往「洗髓堂」方向走過去,像他這樣的日本僧人就算再修行一百年,也只是年齡、武功上的增長,對佛法、佛性不會有一點點進益,想達到閒雲大師、龜鑒川、布門履那樣的成就純屬妄想。或許神壁大師在連番受挫之下,已經明白了這一點,才會在絕望中自殺退位,逼我接任。
  又一次,我坐在了池水邊。
  如果籐迦說過的話全部是真的,從絕對意義上說,躍進井裡,無限向下前進,就能到達「海底神墓」——「無限?多深才能到達?五千米、一萬米?總不會超過地球上最深的馬裡亞納海溝吧?」
  馬裡亞納海溝位於太平洋的西部,是太平洋西部洋底一系列海溝的一部分。它位於亞洲板塊和太平洋板塊之間,北起硫磺列島、西南至雅浦島附近。其北有阿留申、千島、日本、小笠原等海溝,南有新不列顛和新赫布裡底等海溝。
  日本神話傳說中的海神宮殿,就藏在太平洋的最深處,可惜當時創造神話傳說的人,並不知道馬裡亞納海溝的標準深度,肯定是以為「海洋無限深遠、神的力量無處不在」吧?
  在鑒真大師的年代,科技水準極其低下,就算他和十大弟子練成「鮫人雙肺」的特異功能,可以長時間停留在水裡,靠吸取水中的氧氣成分活著,但是他們自身卻沒有足夠的力量與海底暗流抗衡。
  歷史上最偉大的航海學家哥倫布曾經說過:每一寸海平面都是神秘莫測、瞬息萬變的,人類終生無法窮其究竟。
  看似平靜的水面以下,到處充滿暗流和漩渦,或者鑒真大師和他的弟子們全都忽視了這一點,總以為化身為鮫人,就能五湖四海任意遨遊了。所以,他們永遠地消失了。
  水很清,如同一塊巨大的無色水晶,映著我極度疲憊的臉。
  夕陽的光投射在水面上,泛起一層層細碎的金色波浪。我曾在全球各地看過不下幾千口深淺不等的井,正如前人描述的「古井無波」一樣,真正的井水是沒有波浪的,平滑如鏡,靜謐無聲,而不是像眼前的「通靈之井」一樣。
  水面一直在動,到底是什麼力量能不停地推動水的運動呢?如果是不停湧出的地下水或者自然噴泉,那麼池水在不停攪動的情況下,又為什麼不會隨時溢出來,而始終保持與池邊平行?
  「風先生——」有人在叫我,就在月洞門邊。
  我困惑地抬頭,從沉思中驚醒。在這種極其靜謐的環境裡突然有人呼喚自己,的確是件不那麼令人愉快的事情,但那個人是關寶鈴,一個差不多被我遺忘掉的女孩子。孫龍與大人物的首度交手,已經把我的精力快搾乾了,最起碼從孫龍到達楓割寺起,我心裡便暫時忘掉了她。
  一句「風先生」,又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遠了,而不像囚禁在那個玻璃盒子裡的時候,緊緊相擁,相依為命。
  「半小時後,有車子過來接我,我是來向你告別的。」風捲起了她的長髮,遮住臉和眼,讓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心裡猛然一沉,以前無數次想像過的離別終於來了。
  「謝謝你對我的關照,我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見了……」她走到我面前,伸出右手,頭低垂著,帶著濃濃的鼻音,好像剛剛哭過。我看到她梳得整整齊齊的中分頭髮,被一條明顯的髮際線分為兩半。那麼濃密柔順的頭髮,摸上去,想必有世間最熨貼的手感吧?
  我握住她的手,茫然微笑:「對,沒有不散的筵席,一路保重。」
  或許幾個小時後,她會重新回到大亨的懷抱裡,然後隨著歲月的流轉,把北海道、楓割寺、通靈之井、玻璃盒子等等全部忘掉。在那邊,她會是婉轉依人的小鳥、是高樓華廈裡的金絲雀、是大亨專寵的漂亮女人……
  一股濃重的悒鬱剎那間包圍了我——「就算日後縱橫江湖、天下無敵,成為自己想像中的盜墓之王,達到風光的頂點,又能如何?那時候在我身邊和我共同分享一切光榮的會是誰?如果不是眼前楚楚動人的關寶鈴,縱然實現所有的理想又能怎麼樣?」
  她的頭髮飄飛起來,把髮香送入我的鼻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