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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節

  連他這樣的江湖前輩都對這男孩子畢恭畢敬,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只能緩緩退開。
  張百森皺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褲腳,似乎剛剛從水裡淌過,褲腳一直濕到小腿部分,此時還在向下淋漓滴水。
  男孩子的話問到第三遍——分別是一句華語、一句英語、一句日語,神壁大師才喘息方定,冷峻地反問:「你是誰?」
  我的耳朵裡清晰聽到「鑒真大師」這幾個字,突然驚覺:「鑒真大師?莫非是……莫非是……」
  張百森一直都在盯著我的臉,此刻慢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讀懂了他的意思,腦子裡驟然像開了鍋一樣,百思翻滾:「全球佛門之中,自古至今,只有一位『鑒真大師』,那就是唐朝時六次東渡,最後成功登陸日本的那位偉大僧人。那麼,這個師出藏密的男孩子提到鑒真大師,到達蘊涵著什麼樣的深意?」
  掀去了前牆的客廳,已經變得跟院子裡同樣溫度,並且臨近黃昏,山風越發變得凜冽刺骨,一刻不停地刮來刮去,我的手腳都快要被凍麻了。
  神壁大師的領悟能力看來並不高明,向前連跨了兩步,昂著頭,桀驁不馴地提高了聲音大喝:「哪裡來的野孩子——」
  男孩子的手指倏忽又是一變,已經化為「拇指、小指相扣,食指、中指、無名指緊並前衝」的「雷眼婆娑指」,我只來得及叫了半句:「當心當心——」
  幽暗的客廳裡驟然閃現出一道燦爛的電光,彷彿是巨型的變電箱突然短路跳火一樣,絲的一聲,電光已經擊打在神壁大師的前胸,將他的身子猛烈地衝撞起來,凌空倒飛了十幾米,喀啦一聲,把客廳的後牆木板也全部撞毀,本人更是扎扎實實地仰面朝天摔在當地,狼狽到了極點。
  「雷眼婆娑指」是藏密指法裡最剛猛的攻擊手段,但必須要經過長期的運氣修煉才能達到威力如此強大的地步。眼前這個只有七歲的男孩子,是如何修煉成功的呢?
  「哼!你倒見識不凡啊小朋友!比這幾個沒記性的光頭傢伙強多了……」
  連他都稱呼我為「小朋友」,我苦笑連聲,簡直不知道對方是何等來歷了。
  藏密之中,奉行「活佛轉生」的至深道理,前一代活佛升天時,肉體消彌,但精神卻在離開肉體的瞬間,漂移轉嫁到某個人或者某個已經孕育成型的胚胎身上,稱之為「轉生」。憑藉著老活佛留下的「轉生暗號」,他的擁戴者們會慢慢找到新的活佛,採用確認靈童的「金瓶掣簽」制度,驗明正身後,得以傳承接任老活佛的衣缽。
  經過「轉生」的活佛,往往從一出世起,就具有無窮無盡的超能力,更能自發地領悟老活佛畢生修煉而來的智慧,這也是幾百萬藏民甘心情願地居住於邊荒酷寒之地供養信奉活佛的原因。在藏民的意識裡,活佛就是他們生存的唯一信念,活佛在哪裡,哪裡就是他們的天堂。
  我努力地集中精神,盯著他的臉,希望能看出他身上有「活佛轉生」的標記。
  其實,所有的報章資料都大張旗鼓地介紹過,新一代轉生的「活佛靈童」已經明確無誤地誕生於中國拉薩,經擁戴者們驗明正身之後,張燈結綵地迎接回大昭寺去了。
  面前這個男孩子,非但年齡不對,相貌衣著更是與新一代「活佛靈童」差之千里,那麼他到底是什麼人呢?竟然小小年紀,就精通這麼高深的藏密指法。
  男孩子大步進了客廳,逕直走到籐迦躺著的棺材前。
  他必須得踮起腳尖才能看得到棺材裡的情況,這個動作非常吃力。張百森跟著進來,輕輕把他抱在懷裡,兩個人同時向棺材裡望著。
  龍、象、虎、獅四名老僧已經心力交瘁,相互扶持著盤膝坐下,嘴裡、鼻子裡不住地噴出白色的霧氣。
  「有意思……有意思……」男孩子低聲歎息,抬起左手撫摸著額頭上的層層皺紋,做出努力思考的樣子。
  門外的僧人們重新陷入了鴉雀無聲的境地,只有掙扎著爬起來的兵見滿頭滿臉都是血,狼狽地走到牆邊坐下,臉上仍舊帶著無言的恐懼。
  天色越來越暗,很快便要到日落黃昏了。
  我記起了蕭可冷的來電,只是這個時刻,實在沒辦法抽時間去回電話。神秘的藏密教派的男孩子和氣勢如虹的張百森的出現,令整場法事都起了巨大的變化,幾乎成了楓割寺的滅頂之災。
  「你好嗎?」男孩子對著棺材裡的籐迦喃喃低語著,雙手分扣在自己左右太陽穴上,雙眼圓睜,隔著透明厚實的玻璃蓋子,目光炯炯地盯著籐迦的臉。
  如果他真的是老活佛的轉世靈童,必定身懷起死回生的異能,籐迦的復活也就真的有希望了。在藏民的古老傳說中,活佛具備「托須彌如芥子、揮滄海成桑田」的無邊法力,是整個世界的統治主宰者,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我曾去過西藏拉薩的布達拉宮,看到成千上萬衣著千差萬別的藏民們,從幾百公里外的破氈房裡趕來朝拜,行「五體投地」的大禮,一步一拜到山門前……活佛是藏民的靈魂,從古至今,永遠不會改變。
  嘩的一聲,那張玻璃蓋子被憑空拉開,液晶屏上的數據急速變化著。
  沒有人出聲,所有楓割寺一方的人,都明白張百森的厲害,不敢再跳出來自取其辱。
  「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男孩子一直喃喃重複著,每一句都在變換著不同種族的語言,起初還是比較常見的中文、日語、韓語、俄語、英語、法語、泰語……到了後來,越變越是古怪,甚至有十幾種語言像鳥叫、像水流聲、像怪獸哀嚎。
  大概有五分鐘時間,他一直凝視著籐迦的臉,反覆用這句話詢問,可惜,籐迦一直在昏睡中,毫無知覺。
  男孩子清秀的臉上現出了極大的困惑,雙手離開太陽穴,同時按在自己前額上。
  他的眼睛和眉毛都顯得過分細長,嘴唇又過分紅潤,當他運氣發功時,臉部肌膚煥發出一種神奇的近乎透明的乳白色,鼻尖、顴骨等部位漸漸地瑩白如玉——
  張百森只是沉默地抱著他,這個在中國大陸江湖中地位高不可攀的人物,在男孩子面前,始終都是態度恭敬,絲毫不敢逾矩。能以一隻右拳擊敗楓割寺數位高手,他的武功即便不是全中國數一數二的,也至少要排名在十大高手之內,的確讓人衷心佩服。特別是他一舉一動中表現出的浩然正氣,是我平生所見的江湖人物中首屈一指的。
  「她明明是醒著的……明明可以轉瞬間醒來……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能突破這一層窗紙呢?」男孩子的憂鬱目光轉向我,突然間眸子裡似乎有火花一閃,如同暗夜裡突然出現、一舉劃破天際的流星。
  「給我……你的手。」他緩緩向我伸手,肌膚圓潤細膩,五指細長柔軟。
  我怔了怔,不由自主地跨上一步,伸出手,覆蓋在他掌心裡。
  「看著我的眼睛……」我抬起頭,目光與他的眼神接觸,心裡驀的產生了「頂禮謨拜」的衝動感。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平和仁慈的光輝,這種只有在得道高僧眼睛裡才能看到的心如止水的聖潔之光,如今卻是在一個七歲孩子眼裡出現的。
  這一剎那,我腦子裡浮起了所有關於大哥楊天的記憶,甚至很多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那些都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大約在人的記憶力成熟之前的階段——
  我苦笑起來:「沒有記憶力之前發生的事,我怎麼可能記得?這些東西在我腦子裡不可能存在的……」
  一股淺淡的熱流傳入我的掌心,模糊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我伏在大哥的背上,行進在一條崎嶇之極的山路上,直到停在一堵斷崖邊。
  天空中的風很溫和,兩邊岩石縫裡的青草剛剛返青發芽,空氣裡到處都是嫩草的清香(我感覺自己真的很小,應該是咿呀學語的年齡)……
  大哥把我抱在懷裡,取出一個奶瓶搖晃著,把奶頭靠近我的嘴唇(天哪!我那時還是吃奶的孩子嗎?)。
  我轉動著眼珠向斷崖下看著,下面是數不盡的巍峨宮殿,樓宇重重,綿延不絕。
  大哥開口說話了,帶著濃重的倦怠:「你知道嗎?這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宮殿,藏著史前文明裡最不可思議的秘密。你這麼小,我總對你說這些,你會不會煩?」他看著我時的眼神溫柔而慈祥,但我卻不理睬他,除了拚命喝奶,眼神一直都在追逐著一群黑底紅花的蝴蝶。
  當然,我還不知道那些飛動著的彩色東西叫做蝴蝶,只是覺得它們飛起來的時候很好看,更覺得肚子好餓,需要很多東西來填滿它。
  大哥臉上長滿了鬍鬚,鼻子下、嘴唇下、兩腮、頜下,到處都是,有幾厘米長,可見很長時間沒有剪過了。
  他在我的額頭上輕輕親了一口,然後托起我,放在三塊石頭壘成的「窩」裡面。石頭的方位佈置很巧妙,恰到好處地把我的肩膀和腰腿夾住,無法動彈。
  「你在這裡等我好不好?天黑之前,我就能返回。給你帶什麼好呢?是士兵們的青銅劍還是宮女們的象牙梳,或者是吳越國進貢的血珊瑚?夜郎國送來的夜明珠?高麗、琉球兩國的佛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