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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節

  「不必偏向,只要以平常心對待就好了。小彩是個好孩子,相信她再長大幾歲,就能理解你的苦衷了。」葉天平靜地回答。
  在這個房間裡,除了長桌、屏幕之外,竟然連把椅子都沒有,空蕩蕩的,猶如體操館裡的小訓練廳。
  「謝謝。」段承德把玩著放大鏡,微笑著道謝,又問,「下一步,你要去哪裡?聽說,方小姐被日本人裹挾到了三星堆遺址附近,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說實話,我在本地的黑白兩道還是有一批朋友的,可以從官面上、黑道上找到日本人,逼他們交人。」
  葉天搖搖頭,同樣報以微笑:「不用了,我的事,自己能解決,不勞段先生。」
  他們兩人雖然面對兩具屍體,卻誰都不先把話題引到那上面去,只是你來我去聊聊閒話,彷彿屍體和袋子都是透明的,長桌上空無一物似的。
  孔雀平躺在袋子裡,傷口處鮮血已經凝固,血多處呈紫黑色,血少處呈紫紅色,斑斑點點,如一幅隨性而為的抽像派畫作,而她本人,既無偏激憤懣,也無哀傷抑鬱,已經靜靜地遠離這個世界。
  「這也是我曾經深愛著的女人啊!」隔了一陣,段承德偏著頭,低聲喟歎。由孔雀臉上,他應該能想起過去的荒唐歲月吧。有些錯誤,一旦犯下就無法彌補了,就如潑出去的一碗水,落地即干,覆水難收。
  葉天看著他,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你有沒有犯過錯?我是指男女間的錯。」段承德輕輕問。
  葉天立刻想到了莫邪、雪姬和方純,有些事不是他主動為之,但慘劇和苦酒已經釀成。
  「有時候,我們無法掌控人生,只能隨波逐流,不是嗎?」段承德又問。
  「孔雀不該死。」葉天答非所問。觀音廟一役,過程詭異,結局突兀,至今在他心裡存著大大的疑團。
  「可她已經死了,屍體就在這裡。」段承德表情黯淡地說。
  葉天笑笑,輕描淡寫地說:「段先生,看過金庸先生的名著《天龍八部》嗎?上面有位處處留情、處處多情、處處真情的高手,其所作所為與你真的很相似,而且你們都姓段,同樣是大理境內的大人物。」
  那部書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及女真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所謂「天龍八部」是佛經用語,包括八種神道怪物,寫作高手金庸先生以此為書名,以古喻今,旨在象徵大千世界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那位有著與段承德同樣癖好的角色,即是書中的雲南大理國武林世家鎮南王,姓段,名正淳,名譽、地位、財富、武功一樣不少,是該書中的上層貴族。
  段承德也笑笑,歎了口氣:「過譽了,我只是江湖上的普通一卒,朋友們給面子,才能苟全性命於雲南。不像葉兄弟,前途光明,未來無限遠大。」
  他們彼此客套著,如一對太極大師正在「推手」,彼此試探,表面卻不動聲色。
  「那麼,我該過去了。」段承德指了指大屏幕,把放大鏡插進褲袋裡,拿起西裝,舉步走向門口。
  葉天向旁邊讓了讓,做出「悉聽尊便」的表情,但就在段承德走到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空當,他突然叫了一聲:「天蠍。」
  那兩個字彷彿兩枚釘子,將段承德的雙腳釘住,再也邁不出去了。他的西裝本來搭在左臂上,忽然換到右臂,灑脫地轉身,笑著問:「你說什麼?是在跟我說話嗎?」
  「天蠍,青龍麾下十二星座殺星之首,在中東、西亞、南亞赫赫有名,是紅龍、青龍最信任、最依仗的高手。其實,我從來都沒敢把你跟天蠍聯繫起來,因為從一開始,你就扮演了受害者的角色,家人、兒子相繼暴斃,連僅有的小女兒也被擄走,只剩孤家寡人一個。而且,你好色而心軟、多情而無情,給我的感覺是胸無大志、做不了大事。你的偽裝實在太完美了,如果不是我聞到了你身上的特殊氣味,絕對不會把四大家子墳村、觀音廟兩戰中的大敵與你聯繫起來。或許你也覺得自己偽裝得極為出色,才毫不忌諱地在我面前出現,造成了現在的敗筆?無論如何,天蠍,我很佩服你,因為在十分鐘前,你還幾乎毫無破綻——」
  葉天從段承德眉間的變化,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句句戳中對方要害,大爆發就要開始了。
  「葉兄弟,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段承德蹙眉,西裝換回原來的手臂。
  「氣味加第六感,我判斷你就是天蠍。如果心裡沒鬼,就脫下襯衣來,讓我看看你的身體。」葉天冷靜地說。四大家子墳村一役,他曾刺中敵人,短時間內刀傷不會痊癒。對方是不是敵人,脫衣就能真相大白。
  段承德使勁吸了吸鼻子,慢慢地搖頭,苦笑著說:「這房間裡只有空氣清新劑和血腥的味道,哪裡還有別的?兄弟,我理解你,幾番激戰下來,任何人都會產生妄想症,變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如果我是天蠍,蝴蝶山莊內的很多事就不會發生了。」
  他轉身向外走,把葉天的話當成癡人說夢,不加理睬。
  葉天倏地滑步,繞過段承德,一下子擋在前面。不過,當他站定,才發現段承德的左手中握著一柄短槍,正對著自己的右胸。
  「原來,轉身回身,也是一個圈套?」葉天禁不住為自己的大意而懊悔。天蠍是個極難對付的大人物,他輕率出擊,顯然犯了兵法上的大忌。
  「當然是圈套,因為你的嗅覺太靈敏了,不殺你,今後什麼事都會被你捅出來。很可惜,你起先已經做了正確的判斷,在我發出誘敵深入信號時,卻心存疑惑,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動搖。小兄弟,勝負生死,只在一轉念之間,關鍵時刻的選擇,所產生的結果判若雲泥。這一輪,你又輸了。」段承德有些得意又有些悵然地回答。得意,是他全面擊敗「海東青」葉天;悵然,是他覺得對手太弱,勝之不武。
  「我一動就會吃子彈,而且是淬毒的子彈,是嗎?」葉天深吸了一口氣,但段承德的槍口也隨之跟進,槍口距離前胸半尺。
  「你沒有機會了——其實我本來很想給你機會,讓你活到最後,看完我導演的這場戲。只要你忍一忍,別揭穿幕布,就能再活一陣,等到我偷襲大竹直二的老巢,攫取浮雕密室的全部秘密。那裡,才是瀘沽湖之行的終點戰場。台島黑室、黑夜金達萊部隊、苗疆蠱術、山口組小隊……諸如一切,都不過是青龍的探路者,等到前路上的陷阱、炸彈、誘餌、岔道全都解決了,青龍就會出現,長空一擊,穩操勝券。這個年代,比的不是刻苦耐勞、胼手砥足地能力,而是頭腦中的智慧風暴強弱。小兄弟,你該聽過『嶢嶢者易缺、皦皦者易污』的道理吧?你太執著、太清高、太擔當,所以就會強迫自己『戰鬥在前、享受在後』,以為憑一己之力就能擔負拯救天下的責任。錯了,你錯了,錯得一去千里。《後漢書·黃瓊傳》中說過——『嶢嶢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陽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你是不是以為,海東青是萬鷹之王,就能掌控長空,成為俯瞰大地、保護蒼生的神?錯,錯錯錯,青龍在天,萬眾俯首……」段承德的話似乎有點多了,但作為由大理至龍虎鎮這段漫漫長路上的唯一勝利者,他有理由為這一結局添加自己的註腳。
  葉天玩味著對方最後一句話,驀地記起巴格達一役後,他帶領特遣隊成員們在紅龍的戰時指揮室裡發現的一段錄像,在視頻中,一大隊穿著軍裝的伊拉克士兵一起舉著右拳用阿拉伯語高呼「青龍在天」這句口號。
  「紅龍的時代結束了,青龍的時代開始了。」他的思緒被這句話觸動,情不自禁地喃喃低語。
  「沒錯。」段承德說。
  「他在哪裡?我有沒有榮幸見他一面?」葉天問。
  段承德搖搖頭:「青龍在天,首尾難覓。我們見他一面都不容易,何況是外人?不過,超級武器露面時,青龍也就會從容現身了。」
  「我是不是必須死?」葉天又問。
  段承德沒有回答,而是慢慢地揭起了覆蓋在左臂上的衣服,赫然露出了左腕至左肘分佈著的六個槍眼。在這種佈置下,敵人動手搶槍的同時,六個槍眼同時射擊,就將被瞬間射成篩子。
  「在占星學上,黃道12星座是宇宙方位的代名詞,代表了12種基本性格原型。一個人出生時,各星體落入黃道上的位置,說明了一個人的先天性格及天賦。所以說,黃道12星座像征心理層面,反映出一個人的行為表現方式。我是天蠍,天蠍座的符號象徵著豐富、敏銳、深刻、冷漠,其星座符號看起來就像是一隻翹著尾巴的毒蠍。不過,對於許多西方占星家而言,天蠍座的符號其實是『蛇』。蛇在遠古時代即被視做『智慧』和『罪惡』的象徵,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被驅逐出伊甸園的起因就是受不了蛇的引誘,吃下禁果而鑄成大錯。無論是蠍還是蛇,我都很樂意享受勝利者的愉悅感覺——」段承德臉上滿是得意而狂妄的獰笑。
  「如果見到方純,請代我告訴她,我愛她。」葉天開始交代後事。他不敢妄動,因為此刻在天蠍面前,他看不到一絲翻盤的機會。
  「滾!」屏幕上,小彩突然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
  畫面中,她和司空摘星、顧惜春一起站起來,後兩人四手發力,將餐桌桌面掀翻,連同杯盤碗碟一道,扣向無辜的阮琴。稀里嘩啦一陣亂響過後,阮琴的頭髮、衣服上落滿了湯湯水水,狼狽不堪地躲避到餐廳一角去。
  「你不要妄想進入我家!我媽媽死了,可段家的人沒死光,只要我活著,你就永遠別想得逞!」小彩果然長大了,說的全都是大人話,咄咄逼人,不留餘地。
  司空摘星抱著胳膊看笑話,嘴裡大口地嚼著一支生黃瓜,不知是從哪裡偷來的。
  阮琴從滿地碎片中找到紙巾盒,抽出紙巾擦拭頭髮,灰心喪氣地垂著頭,既不反駁,也不解釋。
  「我覺得咱們之間應該結束了,海東青,祝你早超度、早轉生、早日脫胎換骨回到這個世界上來。」段承德的食指緊緊地扣住了扳機。
  本來,葉天沒有任何機會,只有閉目等死的一條路。可是,躺在屍袋裡的蔣公子突然動起來,右手從袋子裡取出一根半尺長的白花花的硬物,如同劍魚出水般飛撲向門口,從後向前,哧地一聲貫穿了段承德的胸口。
  段承德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嘯,拚命扭動身體,想把蔣公子甩開,但後者半空張口,死死地咬住了前者的左肩,任憑前者怎麼甩,也不鬆口鬆手。
  喀嚓一聲,葉天毫不客氣地出刀,將段承德的左臂齊著肘尖斬斷,將一明六暗七柄短槍全都繳下。這時,他才看清穿透段承德胸口的竟是一條白森森的左手小臂長骨。那當然是屬於蔣公子的,他自殘臂骨作為武器,已經是刺殺術中的最高明手段。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段承德站立不住,倚在門框上,腳下滴成了一個血水窪。當然,那裡不光有他的血,還有蔣公子的血,兩者混合,從臂骨白森森的斷茬上一滴滴跌落。他與勝利只有一步之遙,卻永遠都無法抵達了。這種突變,是他所不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