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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節

  葉天停了幾秒鐘,咳嗽了一聲,走上了廊橋。
  「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我們該離開了。」他說。
  孔雀緩緩地轉身,直直地盯著他,雙眼腫得像兩顆泡過水的桃子。歲月流逝只在她身上留下了淺淺的影子,相貌和身材都沒有走樣,仍保持著年輕時的清麗與窈窕。如果只看背影、側影,會錯誤地以為,她只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女子。
  「離開?去哪裡?」她幽幽地歎了口氣,又望了望手裡的照片,揮袖擦淚,神情迷惘。
  「去龍虎鎮。」葉天回答。
  孔雀迎風吐出一口氣,用恍然大悟的語氣回應:「哦對了,我們是要去龍虎鎮的,去見段承德,那個辜負過我的男人,也是小彩的親生父親。我猜,只要能親手把小彩交到他的手裡,你就完全放心了,對不對?」
  她的語氣有點反常,但葉天還是不動聲色地點頭:「對,我答應了他,就一定要做到。」
  孔雀低頭望著湖面,澀聲問:「你該知道,我跟段承德之間的恩恩怨怨吧?」
  葉天皺皺眉,只點點頭,沒再開口。
  湖面上,墨綠色的浮萍被游過的魚兒追逐著、戲弄著,等魚兒過去,便無聲無息、漫無目的地飄蕩著。
  「看它們,多快樂啊!」孔雀說。
  葉天沒有憑欄觀魚的雅興,只有四面楚歌的餘悸,但偏偏孔雀又無動於衷,停在這裡不願離開。他默默地咬著唇,上下打量孔雀,眼角餘光又警覺地掃視著四面的竹林、小亭、假山、廊簷。如果不想死,就得隨時保持十二分的警惕性,在殺機降臨前做出正確的選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有多久沒這樣放鬆了,喝喝茶、吃吃飯、看看魚、談談心,然後再對著老照片,深深地懷舊一番。懷舊,是個多麼形象的詞語啊,敞開胸懷,回顧一下舊情人,梳理那些幾乎在心底漚爛了的舊感情。」她屈指一彈,照片便飛到了葉天的手上。
  照片的背景也是法國梧桐樹,一個女子坐在高高的樹杈上,背靠樹幹,雙腿懸空,烏黑的長髮、灰色的長裙都蓬蓬鬆鬆地披垂下來。在她旁邊,坐著一個滿臉微笑的男人,兩個人相鄰的手緊緊握著,一看便知道是處在濃情蜜意、你儂我儂的熱戀之中。
  「看到它,你會想到什麼?」孔雀問。
  葉天想找點什麼話來安慰對方,但滿嘴苦澀,連說出的話也變了味:「過去的事就忘了吧,時光不能倒流,誰都不無法逆轉乾坤,不如選擇理性地面對現實。你剛剛看提到魚兒們的快樂,不如想想莊子、惠子的『濠上之辯』,借古代智者的閃光智慧,滌蕩內心陰霾,重新開始新生活。」
  照片中的女子是孔雀,男子是段承德,毫無疑問,那是兩人初相識時候的照片。彼時兩情相悅的甜蜜,更映出了此刻形同陌路的淒惶。落差之大,放到任何人身上,都能把好人逼瘋。
  「濠上之辯?」孔雀揚了揚仍舊纖細秀麗的眉。
  風過竹林,沙沙作響,立刻吸引了她的目光。那聲音是來自葉天背後的,當孔雀的眼神掠過他的肩膀,望向竹林時,他的後背馬上緊緊地躬起來,如一張高速運作的雷達網,捕捉著聲音與空氣中蘊含的微小信息。
  「濠上之辯」來自於《莊子》的「秋水篇」,記載的是莊子與惠子的一次辯論,原文如下——
  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葉天的意思是,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枉自憑弔過去,已經於事無補。與其在這裡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構建自己新的快樂。
  他希望盡快化解孔雀與段承德之間的恩怨,唯有如此,小彩才能絕對安全。
  「葉天,我喜歡跟你談話,因為你是個善解人意又學識淵博的男人。可惜莫邪沒有福氣,不能跟你在一起。」孔雀輕輕拂拭了一下松木欄杆,回身坐下,雙腿交疊,似乎已經忘掉了顧惜春、司空摘星等人,要同葉天做促膝長談。
  在她身後,陽光鋪陳於湖面上,形成一道閃爍變幻的奇妙背景。
  葉天搓了搓手,想要催對方起身回去,因為這時候實在不適合長談,但孔雀已經搶先開口:「葉先生,請給我兩個小時時間——」她的眼睛裡閃爍著奇特的光輝,葉天忽然意識到,眼下的情況已經起了巨大的變化,自己接下來將要面對的,並不僅僅是一次簡答的談話。
  「兩小時?」他調整呼吸,使自己臉上的表情趨於正常。
  「對,兩小時。我答應你,等你聽完了我說的話,小彩就絕對安全了,我從此再不會打她的主意。」孔雀慢悠悠地說,「我保證,這一次談話的內容,只是抒發個人情感,排遣怨婦的愁思,既不牽扯國家政治,也不沾惹黑道寶藏。我只說,你只聽,兩小時後咱們就一拍兩散,各不相欠,怎麼樣?」
  那是葉天求之不得的好事,只要孔雀放棄「血咒殺人」計劃,他就不用為小彩的安全擔心了。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後退半步,在橋欄杆的另一邊坐下,低頭看著那張照片。
  由照片中兩人的表情、動作可以判定,那是一段美好旖旎的愛情故事。如果不是故事的男主人公段承德具備「有婦之夫」的特殊身份,孔雀也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造化弄人,往往如此,總是讓某些人結婚之後才遇到真正傾心的戀愛對象,形成進退兩難的悲哀局面。
  「故事的起源,得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我第一眼看到段承德,就知道他是我命中的剋星,身不由己地跌進戀愛陷阱中去。我們的第一夜,是在崇聖寺三塔外的竹林裡,幕天席地,星月為伴,那樣一個自然而溫婉的春夜裡,我毫無顧忌、毫無遮掩、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了他。那夜的竹林,就像現在這樣,竹葉沙沙響著,月光清暉由竹葉間的縫隙裡灑落,在白床單上交織成大大小小的細碎方塊。那白床單是他從旅舍裡偷出來的,哦對了,他的手上還有一瓶五十年陳釀的雪山青稞酒。很久以後,我回憶那一晚的狂浪,不得不承認,我是真的醉了,醉倒在他的脈脈柔情裡。為了讓他愛上我,我偷偷在竹林裡下了『雙頭深情蠱』,那是苗女們沿用了千年的對付漢人男子最見效的蠱……」孔雀的臉偷偷地紅起來,當她遠眺竹林時,嘴角輕輕抿著,腮邊浮現出若有若無的微醺笑意。
  在大理時,段承德曾提到過這事。男人處處留情不是大錯,但他與女煉蠱師發生了感情糾葛,簡直就是自取滅亡。
  「我向他下蠱的同時,其實他也向我下了致命的蠱,那就是無法根除的『愛意』。時至今日,我仍然愛他,無法逃避,無法割捨。即使經過了那麼多事,只要他輕輕招手,我仍會毫不猶豫地趕到他身邊去。所以說,愛的力量比蠱更強大,它能讓人傾畢生之力在心底保留唯一的思念,直到老死將至。你說,女人是不是都很可笑?」孔雀問。
  葉天認真地想了想,才緩緩回答:「不可笑,有真性情的人才能專情、癡情。你非但不可笑,還很值得人敬佩。只可惜,你遇到段承德時已經太晚了。」
  孔雀點點頭:「是啊是啊,那時候我們都不是花季少女與純情少男了,早應該想到,他有妻子、孩子、家庭,是無法抽身出來的。可是,風流債已經欠下,又能怎麼樣呢?作為一名煉蠱師,我清楚被男人始亂終棄的下場。那段日子,我寸步不離地陪著他、跟著他、替他做任何事,終於把他感動了,要跟鄧雨晴離婚,永遠跟我在一起。」
  她沉沉地歎了口氣,抬手摘下頭頂垂落的籐蔓嫩葉,拋入水中。
  葉天不免感到驚訝,因為段承德從未提到這一點。
  「對,你沒聽錯,他是要永遠愛我,永遠跟我在一起。」孔雀看到了葉天的表情,馬上鄭重地重複確認,肯定這一點。
  「這可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恭喜,恭喜。」葉天只好苦笑著回應,隨即又問,「後來呢?」
  孔雀慘笑一聲,在欄杆上猛拍了一掌:「沒多久,他就改變了主意,因為老婆、兒子、女兒都不肯放他走,哭著喊著,要他留下來,繼續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於是,他的心軟了。他說,沒有他,我可以活得好好的;但老婆孩子不行,一旦離開他,幾個人都沒法繼續生活下去,他就是那個家庭的頂樑柱。」
  葉天忽然覺得孔雀很傻,竟然聽信熱戀中的男人說出的甜言蜜語。他接觸過段承德之後,很快就能從對方的言行中看穿其本質,那是一個太容易見異思遷、喜新厭舊的男人,從鄧雨晴、孔雀、香雪蘭再到現在陪伴身邊的女醫生阮琴,換了一個又一個,全都是容顏出眾的美女。所以,段承德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終生的男人,遇到他,是孔雀生命中的毀滅性劫難。
  「在苦苦哀求、以死相逼、翻臉威脅、用盡手段後,他走了,還扔下狠話,跟我從此一刀兩斷,各不相欠。於是,我只能採取極端手段,從他最愛的女人鄧雨晴開始,一次次下蠱,逼他回頭。」孔雀低頭看了看雙掌,漸漸跌入了那段既驚怖又痛苦的回憶之中。
  孔雀與段承德的故事情節並無新意,只是男女間恩斷義絕、瘋狂報復的又一個翻版,但是葉天答應她要傾聽兩個小時,就決不會反悔。
  段承德的愛侶、愛犬、愛馬相繼死於孔雀的蠱術之下,隨後便輪到了他的愛子小文。「血咒」殺人之際,葉天親眼得見,極盡詭異、恐怖之變化。如果他和方純向段承德施以援手的話,下一個遭受血咒屠戮的將是段承德的愛女小彩。孔雀的用意很明顯,將段承德深愛的一切事物全部除掉,他就成了孤家寡人,只能返身回來愛她。這是苗女固有的簡單思維,也正是這種指導思想,才讓「苗女勾魂」成了漢族男人們談虎色變的噩夢。
  「現在,我已經不想引發小彩身上的血咒了。你一定感到很奇怪,我費了那麼大的力氣煉蠱,處心積慮逼段承德就範,為什麼會突然放棄?對不起,我有我的理由,但現在不能告訴你。」孔雀幽幽地笑起來,慢慢地背過身,把自己的長髮挽成緊緊的鳳梨形髮髻。
  葉天終於徹頭徹尾地鬆了口氣,無比欣慰地笑著,由衷地說:「謝謝,我代小彩和段承德謝謝你。」
  對於他來說,小彩有著某種特殊的意義。由她身上,他會想到白曉蝶,想到少年時朦朦朧朧的戀情。所以,當血咒出現、蝴蝶山莊上下惶恐不安時,他挺身而出,一力承當保護小彩的重擔。
  「能不能等你方便的時候,將她體內的『桃花水莽草』取出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害?」葉天試探著問,希望趁熱打鐵徹底解決「血咒」,以免孔雀反悔。
  「桃花水莽草」這種劇毒植物只出產於貴州東南的雷山縣幽谷裡,一種草由根須到葉尖共蘊含著七十多種毒素,每種毒素的特性、表徵、色味、提煉、解藥各不相同。換句話說,如果孔雀不主動開口,其他煉蠱師再高明,也無法輕鬆除去小彩體內的蠱毒,必須將七十多種解藥挨個配製、挨個試驗才行,至少要費時十年以上。可是,「桃花水莽草」是一種隨思想生長、隨情緒變化的蠱術之苗,最遲也會在她十八歲生日前發作。發作時,身體將從內而外四分五裂,先是臟器,後是骨骼,接著是皮肉……中蠱者將在慘絕人寰的痛苦中死去,別人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法可解,無藥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