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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節

  「你是青龍?」蔣公子的身體似乎變得越來越柔軟,彷彿一匹錦緞,能隨夜風飄然而舞,那是修煉「大太極」的武功至極致時的特殊表現。
  由此,葉天能夠判斷自己在酒店內先見到蔣公子,又見到那人。兩人一前一後出現在房間內,中間的過度環節,就是他進入洗手間的那幾分鐘。
  果然,那人狂妄而陰冷地笑著說:「我是誰重要嗎?在酒店裡,我們交手三個回合,如果不是大先生、二先生拚死幫你,你怎會走得脫?只用他倆的血祭我的『十字天蠍尾』總是令人不爽,所以我才一路跟著你過來。蔣公子,黑室完了,三竿竹死了,你長期佈置在雲貴川一帶的間諜網也土崩瓦解了。這種狀況下回去,輕則投入黑牢終身監禁,重則軍法處置立刻槍斃。不如——就此投降,棄暗投明,好不好?」
  剎那間,蔣公子的身體如一塊橡皮糖一樣彈起來,繞著那人逆時針狂奔。起初,他繞的圈子極大,直徑超過十米,連那人帶香爐一起繞住。
  太極功夫中的著名拳訣是這樣講的:
  拳似流星眼似電,腰如蛇形腳如鑽;
  閭尾中正神貫頂,剛柔圓活上下連;
  體松內固神內斂,滿身輕俐頂頭懸;
  陰陽虛實急變化,命意源泉在腰間。
  蔣公子的盤膝拗步、馬踏連環看似簡單,實際卻蘊含了至真至深的拳理在內。敵人不出手,他也不出手;敵人一出手,他便搶先發動攻擊。「大太極」這門功夫等於是中國太極功夫幾十流派共創的精煉版,只有在二戰時期的國民黨政府強制高壓下才會出現,否則各流派之間勾心鬥角,互不服膺,誰有心思坐下來謙虛合作?
  葉天深知,蔣公子必敗。因為本來是主動進攻方的黑室已經遭敵人的伏擊而全軍覆沒,只剩蔣公子一個孤家寡人,他的心已經亂了。再有,祠堂四面的屋脊上,都埋伏著槍手,無論蔣公子有多拚命,到時候亂槍齊發,他就算有銅頭鐵臂也會被打成篩子。
  「又一次不得不拔刀殺人了,只希望今晚到場的槍手都是濫殺無辜、十惡不赦之輩。」葉天屈膝挪步,繞過一條半米粗的木柱,腳下一滑,便退進了東廂房裡。
  他還來不及喘口氣,黑暗中便有三四人不聲不響地猛撲上來。雖然看不清對方手執何種冷兵器,但來自白刃上的血腥氣卻異常濃烈,彷彿剛剛從血盆裡撈出來。
  「嚓嚓」兩聲,葉天像一尾孤行的劍魚般筆直向前穿出,手腕下藏著的小刀以「十字穿花式」左右一舞,恰到好處地躲開敵人的兵器,避實擊虛,削上了人體最脆弱的喉頭軟骨。只兩聲,便有兩人捂著咽喉倒地。
  葉天腳下不停,奔向微露天光的後窗,彈身而起,穿窗而出。在他身後,有兩人緊追不捨,隨著他躍出窗外。
  「呃——」院內的蔣公子發出一聲急促的慘叫。
  葉天一驚,騰身躍上屋頂。在他身後,追擊者喉部中刀,貼著牆根倒下。
  屋頂瓦壟上,一東一西各有一名槍手,全都懷抱長槍,探頭向外張望。蔣公子的武功低於那人,所以槍手們的精神極其放鬆,只是在隔岸觀火看熱鬧。
  葉天先向東邊魚躍撲擊,小刀切斷槍手喉嚨的同時,身子一滾,翻入屋脊後的暗影。所以西邊的槍手回頭一望,只看到同伴喉嚨噴血,卻看不到敵人。
  「喂,你——」他只粗聲低吼了兩個字,葉天手中的小刀便翩然而至,由他的頸下大動脈切入,貫入三寸,構成了致命一擊。
  殺了這兩人,祠堂周圍的埋伏已經幹掉了四分之一。葉天沒時間喘息,矮身向右走,跳到相鄰的屋頂上,高速動手,連續殺了八人。到這時,他才敢停下來定定神,抹抹汗,俯身觀察一下大院內的戰鬥形勢。
  蔣公子仍然在繞著那人逆時針奔跑,但腳步卻變得異常錯亂。每轉一圈,他的雙掌都跟對方接觸一次。但是,那人並未被困住,而是逐漸控制了形勢,逼得蔣公子無法停止奔跑。那人只要出拳或是踢腿,蔣公子都要倏地避開,不敢硬接。
  葉天迅速操槍,子彈上膛,瞄準那人,要助蔣公子一臂之力。
  就在此刻,他聽見了一陣虛弱的呻吟聲,就是從側面的煙囪口裡傳來的。
  呻吟過後,隨即響起了低沉的誦經聲:「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初日分以恆河沙等身佈施,中日分復以恆河沙等身佈施,後日分亦以恆河沙等身佈施,如是無量百千萬億劫以身佈施;若復有人,聞此經典,信心不逆,其福勝彼,何況書寫、受持、讀誦、為人解說。須菩提!以要言之,是經有不可思議、不可稱量、無邊功德。如來為發大乘者說,為發最上乘者說。若有人能受持讀誦,廣為人說,如來悉知是人,悉見是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稱、無有邊、不可思議功德……」
  那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第十五品「持經功德分」裡的句子,誦經者的聲音稍顯稚嫩,應該是個十來歲的少年。
  葉天的心弦突然為之觸動,眼睛仍盯著狙擊步槍瞄具,但思想卻追隨著誦經聲。
  「須菩提!若有人以滿無量阿僧祗世界七寶持用佈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發菩提心者,持於此經,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讀誦,為人演說,其福勝彼。雲何為人演說,不取於相,如如不動。何以故?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佛說是經已,長老須菩提及諸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誦經者的呻吟聲又起,然後反覆背誦了七八遍「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一段,忽然又用藏語自說自話:「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參不透表象,怎能覺悟禪境?」
  葉天閉上眼睛,反覆揣摩著誦經者的聲音,腦子裡霍地一閃,叫出了一個名字:「迦楠?尼泊爾天龍寺來的少年藏僧?」
  大理蝴蝶山莊一役後,迦楠向他告辭,說是要率眾向北,尋找永生的秘密,誰能想到會在此地再見?
  葉天翻了個身,耳朵貼近煙囪口,再聽了一陣,越發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一程山水一程沙,一曲羌笛與琵琶。有時候,人是困在帳子裡的蚊蚋,明明已經看見了活路,卻無法穿過網格的阻擋。此刻的我,亦是如此,朦朦朧朧之間,好像能看到未來的一線光明,細看,一切卻又皆為虛空。也許,我必須倣傚師父那樣,用自己的血破除思想的壁障。行有為法,碎夢幻影,執霹靂電,作如是觀。師父如前路上一盞接引迷途的明燈,燈已寂滅,而我猶在半途,不知要費多少力氣才能……才能飛渡幽冥之水,躍升輪迴彼岸?」迦楠自怨自艾了一陣,忽然提高了聲音,繼續背誦《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是佛教經典,意為能修成金剛不壞之身、能修得悟透佛道精髓智慧、能脫離三界而達苦海彼岸之經。此經主要通過釋迦牟尼佛同弟子須菩提的對話,來啟迪修佛者,必須在修行佛法而心中絕無佛法,心念虛空而不執迷於虛空,才能修得正果。
  葉天稍加思索,便單手提槍,輕飄飄地落地,站在那個房間的後窗前。那扇木窗相當古老,窗格上蒙著粗糙泛黃的羊皮紙。
  奇怪的是,迦楠的誦經聲似乎被窗子擋住了,還不如在屋頂聽得清楚。
  葉天用小指戳破羊皮紙,才明白,木窗後面是一層加厚的塑鋼窗,窗上安裝著雙層中空玻璃,隔音效果超強。窗子後面,天花板、牆壁、地面都是雪白色的,靠著西牆擺放著一長溜白色辦公桌,上面擺著十幾台黑色的筆記本電腦,每台電腦上都扯出一條長長的黑色電纜,通向房間正中的那個人身上。
  那人單肩袒露,在地上盤膝打坐,正是少年尼泊爾天龍寺來的少年藏僧迦楠。
  電纜盡頭,連接著白色的探頭貼片,分別貼在迦楠的額頭、太陽穴、咽喉、胸膛等處。看這情形,他是在做某種特殊的檢查。
  房間裡只有迦楠一個人,當他絮絮叨叨地誦經時,電腦屏幕上偶爾掠過五顏六色的光圈。
  葉天橫向走了十幾步,發現了一扇半高的透氣窗。他不再猶豫,縮身鑽入窗內,面對迦楠。
  「我是來救你的。」他低聲說。
  迦楠的腳腕上鎖著一條銹跡斑斑的鐵鏈,鐵鏈一端,又於地面上固定住的一個鐵環鎖在一起。鐵鏈已經將他的腳腕磨破,黑色的舊痂層層疊疊,新傷卻又在不斷地滲出血滴。很明顯,迦楠處於暴力囚禁之中,所以葉天才會那麼說。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那麼,再漫長的痛苦,不過是人生輪迴長河中的一瞬間,閉閉眼就過去了,無需煩惱,無需耿耿於懷。人的一生,最重要的不是急著脫離苦海,而是定下心來思考,用這一世的犧牲換來輪迴中永久的安寧。我們不是走得太慢了,而恰恰是走得太快了,失去了笑看兩岸風景的心情。你說救我,是大大地錯了,應該好好想想,一個人怎麼才可以自救?人恆自救而人救之……」迦楠並不領情,而是說出了一長段半文半白的話來。
  葉天苦笑:「我不是來跟你談禪理、打機鋒的。」
  迦楠抬起頭,迷惘遲滯的眼神落在葉天身上,像是一個剛剛甦醒的宿醉的貪杯者。
  外面的戰鬥還在繼續,葉天沒時間耽擱,迅速上前,去摘迦楠胸口的感應貼片。
  「不要動,我正處在生死徘徊之境,很快就能突破思想的藩籬,進入嶄新的層次。」迦楠一閃,避開葉天,雙手向前一揮,指尖碰到了葉天的肩膀,力量之大,完全出乎葉天預料,使他身不由己地向後跌去。
  「一個人的死,輕於鴻毛,倘若能用一根鴻毛的死,換取全球人的永生,那該是多麼好的事啊!師父說過,永生,才是人類進步的登天階梯。我們的使命,就是做一架這樣的梯子,承載著眾人平安到達彼岸。」迦楠又恢復了原先的樣子,雙手按在膝蓋上,垂著頭誦經。
  在他身後的牆上,懸掛著那幅來自無為寺的淡墨山水畫,邊角處已經磨損開裂,看上去與這個房間的佈置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