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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節

  那是魏子安《花月痕》中第十五回裡的句子,詩意悲慼,怨女們的哭聲亦是萬分傷感,讓人只聽到一半,就忍不住鼻子發酸,悲從心來。
  果然,司空摘星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經哽咽:「放開葉天……老子陪你玩到底……老子長這麼大,還從沒喜歡過……真心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只有莫邪……」
  竹海一亂,竹竿、竹葉當風而舞,更有無數全枯、半黃、斷折、殘缺的葉片隨風落下,撲撲簌簌地落在葉天肩上。此情此境,充滿了寒秋之末的肅殺。
  「你不來嗎?你真的不來嗎?」方純的幻影再度出現於十幾步之外的竹影暗處。她那雙優雅的黑眉深深蹙著,長睫毛無力地垂著,雙眼中再也不見秋水般的盈盈光澤,只剩悲涼與淒惶。
  葉天腦海中掠過剎那間的迷惘,明知眼前的竹海與女子皆是幻影,但又茫然思忖:「真愛方純的話,愛真實世界中的她與愛空空幻影的她有區別嗎?世上最真之愛也不過是思想的交流、靈魂的溝通。那麼,犧牲我的肉身,只剩靈魂去陪伴此刻她的幻影,豈不也是『愛』的一種?如果我不隨她去,她的幻影在這虛擬世界中也是形只影單、孤苦無依的,不是嗎?」
  「你不來,我的世界將是一片晦暗。」方純向竹海更深處一指。果然,遠方毛竹全都被濃密的黑雲罩住,再向前二十步,就會踏入雲霧中去。
  「我去。」葉天下意識地答應。
  方純臉上立刻有了笑容,揚起手臂,向葉天招引:「好,你能這樣做,我很欣慰。」她雖然沒有開口要葉天過去,但手上動作,已經明明白白地向他傳達了這一點。
  「不要去!」小彩在叫。
  「他奶奶的葉天,你不能去,外面還有很多大事等著你去做呢!」司空摘星也在叫。
  「來吧,牽著我的手,到我們的世界中去,那不就是你想要的結局嗎?」方純微笑著,不必提高音調,就蓋過了小彩與司空摘星加起來的聲音。
  濃霧四起,卷地而來,漸漸化為一道屏障,將外面的聲音阻斷。而這屏障繼續蔓延,最終變為一條灰色的拱廊,葉天在此端,方純在彼端。只要他向前走,就一定能絲毫不受干擾地走到方純身邊去。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夥伴,夥伴皆驚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小彩高誦《木蘭辭》的聲音破空而來,如同一名巨人手持斧鑿,一下一下敲打在拱廊上,要將這濃得化不開的霧徹底撕碎。拱廊動盪搖撼著,但卻始終堅韌緻密,不露破綻。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方純亦手扶竹竿站定,蒼白無血的雙唇緩緩吸動著,低聲吟誦柳永《雨霖鈴》中的詞句,與小彩的《木蘭辭》對抗。
  小彩誦到「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這四句,《木蘭辭》已經結束,而方純的《雨霖鈴》卻正好到了最高潮處——「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柳永原名三變,字景莊,後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稱柳七。宋仁宗朝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故世稱「柳屯田」。他以畢生精力作詞,是宋代婉約詞派的代表詞人,男歡女愛、別恨離愁、剪紅刻翠的「艷科」、旖旎溫柔的「情語」都是他最擅長的主題。這首《雨霖鈴》是柳詞中的傑作,上闋寫臨別時的情景,下闋寫別後相思之苦,全詞起伏跌宕,聲情雙繪,是宋元時期流行的「宋金十大曲」之一。
  《木蘭辭》與《雨霖鈴》在中國古詩詞歷史上的地位不分伯仲,但小彩的年齡、閱歷卻不能與方純相提並論,所以無論氣勢、度量、語調、頓挫還是攻擊力、殺傷力都處於下風。
  「哇」地一聲,有人吐血倒地,伴著司空摘星的一聲驚叫:「小彩——」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方純誦完了最後一句,泫然獨立,落葉已經埋至她的腳踝。竹海之內愁雲慘淡,殘葉飄飛,葉天眼中看到的一切,漸漸模糊晦暗,彷彿天地之間已經了無生之樂趣。
  一股「遺世獨立、斷翅單飛」的悲哀感悄然浮起於葉天的心頭,那首《雨霖鈴》彷彿是一個暗號,使他覺得再不跟過去,恐怕就要永遠失去方純了。不如就此歸去,與伊人一起隱退山野,老死林下。
  「古人說,凡有水井處,皆能詠柳詞。可見,世間薄情寡義者多不勝數。誦完了這一闋詞,我就要離去了。」方純決絕地轉身,走向竹海深處。
  「不要走,等等我。」葉天情不自禁地揚聲大叫。
  「你要來便來,我不迎且不拒;你不來便不來,我無悲亦無喜……」方純已經進入濃霧暗影,衣衫長髮全都迎風飄飛。再走幾步,她纖細的身體搖搖晃晃,彷彿也將隨風飛去。
  驀地,葉天聞到一股奇怪之極的香味,仔細聞了聞,竟然是一股奶香。在這種情況下,絕對不應該出現這種味道。稍後,他更是隱約聽到了陣陣嬰兒啼哭之聲。
  「哪裡來的哭聲?」他的兩邊太陽穴猛地刺痛起來,一瞬間似乎想到了許多許多事,「那是什麼地方?一排山坡上的小茅屋,太陽照著綠茸茸的草地,門外的兩棵大樹之間扯著繩子,上面晾曬著大大小小的尿布……嬰兒的哭聲似乎就是從茅屋裡傳出的,聽聲音,那是一個出生不久的健康男嬰,哭聲既急切又響亮。我到過這地方嗎?我記憶中怎麼會藏著那樣的畫面?那是誰家的孩子……」
  「月亮婆婆抱抱,看看寶寶洗澡;太陽公公鬧鬧,曬著寶寶襖襖;松鼠哥哥吵吵,陪著寶寶玩玩,孔雀姐姐跳跳,逗著寶寶笑笑……」一個溫柔如水的女子聲音響在葉天耳邊,不是方純,更不是孔雀。那聲音是完全陌生的,葉天發誓自己記事以來,從未聽到過這個人的聲音。但是,他一聽到那女子低低哼唱童謠之時,一股熱流呼地一下從心底湧出,直接衝向眼窩。
  「吧嗒、吧嗒」兩聲,兩顆溫熱的淚珠落在他的手背上,跌得粉粉碎,落入腳下枯葉之中。
  「是誰?是誰在說話?是……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熱淚來不及從眼眶中湧出,一小部分向喉中倒灌,嗆得他急劇地咳嗽起來。
  「沒有人說話。」方純的聲音從濃霧中傳來,「你不來,必有不來的理由,不用分辯,更無需內疚。」
  葉天惶急地搖頭:「不不,不是……我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那聲音對我而言很重要,它讓我想起了……」
  「想起了什麼?」方純的音量突然放大,一下子包圍住葉天。一剎那,竹海內四面八方全都是那一句「想起了什麼」,蓋過了所有雜音。
  嬰兒的哭聲、女子的童謠一旦消失,葉天的思想又被方純控制,一步一步跟上去。
  「嘿嘿,你們東一首西一首、前一首後一首地吟詩作對,說得老子我也詩興大發了。好好好,我司空摘星也來一首。來一首什麼呢?我是『神偷之王』,來就來點霸氣十足的,聽好嘍——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物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那是偉人詞作中的《沁園春·長沙》,詞風恢弘大氣,措辭波瀾壯闊,帶著睥睨天下、卓爾不群的偉岸氣勢。
  《雨霖鈴》說的是「冷落清秋」,《沁園春·長沙》寫的卻是「秋高氣爽、胸懷天下」的英雄氣概,一小一大,一弱一強,不用評判,高下自明。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下闋誦完,竹海中的悲涼氣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看似胸無點墨、狗屁不通的司空摘星這一次竟出口成章,誤打誤撞,完勝方純。
  濃霧速退,方純的幻影也立刻消失了。
  「葉天,定住心神,別給這老娘們忽悠死了。記住,你肩上還擔負著兩大重任,一個是解救方純,一個是調查你老爹的死因。咱們實在沒必要跟她在這裡糾纏,青龍這傢伙出現了,肯定會搞出漫天風雨來。我們再不抓緊點,就等著他奶奶的大傢伙兒相互收屍吧!」司空摘星的嗓子有些沙啞,必定是剛才全力誦詞,聲帶已經受傷。
  「序曰: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孔雀冷峻淒清的聲音響起,誦的正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
  該詩取材於東漢獻帝年間發生在廬江郡(治舒縣,漢末遷皖縣,均在今安徽境內)的一樁婚姻悲劇。歷代傳唱,是文學家藝術創作的不竭源泉,與南北朝的《木蘭辭》並稱「樂府雙璧」及「敘事詩雙璧」,後人又將《孔雀東南飛》、《木蘭詩》與唐代韋莊的《秦婦吟》並稱為「樂府三絕」。
  「葉天,葉天,葉天……」司空摘星聲嘶力竭地叫了三聲,氣勢越來越弱。
  「苦……啊……我……苦……啊……」竹海內漸漸飄起了冰涼的雨絲,四面八方,有無數或尖厲、或幽怨、或抽泣、或憤懣的女聲一起叫著、歎著、哭著、嘶吼著。竹葉又開始落了,但這一次落的全都是綠葉和嫩芽。轉瞬間,所有毛竹都變成了孤零零、精赤赤的竹竿,生機皆無。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孔雀已經誦讀到「劉氏無端遭休含悲離家」那一節。
  「葉天,我不行了……」司空摘星的聲音徹底消失了。
  竹林左右一分,竹海中忽然出現了一座古意盎然、外觀陳舊的青灰色寶塔來。塔共十層,每一層的四周都是翹曲的勾角飛簷,簷角掛著數不清的鐵馬銅鈴,都在風中鈴鈴亂響。寶塔下面不是平坦的廣場,而是一大片鵝卵石河灘,數條縱橫的小溪穿過寶塔第一層,各自淙淙流去。
  「那是什麼地方?方純就在那裡嗎?」葉天喃喃地自問。
  「那就是十世之塔,苗疆之蠱的原始發源地,是每一個煉蠱師最嚮往的地方。據說,能夠進入十世之塔的人,就能參悟苗蠱的至高境界,成為超級煉蠱師,穿越生死界限。」一個女子的聲音悄悄回答他。
  「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裡來?」葉天緩緩地踏上河灘。腳底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全都的渾圓潔白的,不知已經被流水沖刷了幾百年。鵝卵石縫隙中,溪水漫延,波光粼粼,彷彿無數雙神秘的眼睛,在窺視著葉天心底的秘密。
  「這個問題,只能問你自己。因為能到這裡來的,都是與苗蠱有深厚淵源的人。你的記憶深處,一定有一些什麼東西是跟十世之塔有關的,難道你不覺得嗎?」那女子吃吃地笑起來。
  葉天警覺地問:「你不是孔雀,那麼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