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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節

  司空摘星沒心沒肺地回答:「那可不一定,青龍是江湖上的大人物,輕易不出手,一出手神仙也擋不住。如果是他要剷除你葉叔叔,這傢伙就死定了。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你放心,我會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到你爸爸手裡。」
  立刻,小彩壓抑不住的嗚咽聲從屋角響起來。
  葉天忍不住想開口大罵司空摘星幾句:「拿這些江湖生死的慘痛大事來嚇唬無辜的孩子做什麼?大人們做事,敢做敢當,小孩子是理解不了的,只會感到害怕。司空摘星你只會在關鍵時刻亂攪,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可是,他說不出來,連喘氣都費勁,彷彿一口氣上不來,就要永墜黑暗地獄之中。
  「孔雀是不會害我的,因為她說是為了莫邪救我……她的心復甦了嗎?重新變得柔軟了嗎?會不會因為這種『柔軟』而與段承德盡棄前嫌、化解恩怨並最終收回血咒,結束段家人的死亡噩夢……那該多好啊,小彩的性命就保住了,我對段承德的承諾也達成了……從港島至大理,從大理至瀘沽湖,一路上發生了太多事,就像這些爬到我身上的蟲蟻、蠶蛇一樣,把我全身的精力一點一點吞噬,直至空剩一副軀殼。如果能結束血咒事件,也好讓我卸下一部分負擔,全力解救方純……」葉天的思想慢慢飄浮於空中,起初還能以殘存意識對抗、躲閃那些襲來的蟲蟻,到了最後,他覺得蟲蟻已經爬滿全身,後來的蟲蟻便一層層疊加上去,將自己變成了一個臃腫的「蟲球」。
  「在蠱的世界中,一切自有準則,凡人終其一生,都不能窺其全貌。所有的煉蠱師,只能敬畏它、仰慕它、尊崇它,而後從它的啟迪裡,獲得生命的力量。蠱,你們漢人的文字解讀為『皿中之蟲』,以為看到的端午節『蟲之戰』就是蠱的全部,那實在是錯得太遠了。蠱,就是苗人的全部信仰所在,猶如太陽之於禾苗萬物。苗人生來羸弱,生存環境惡劣之極,如果沒有蠱的扶持,早就被其他民族滅掉了。我跟你說這些,是要你打消顧慮,完全放鬆,唯有如此,蠱蟲的力量才能深達你的內心,祛除你的隱憂。」孔雀喃喃嘟囔著,高一聲低一聲,漸漸匯成了一首深沉動聽的催眠曲。
  「我不要它們……進來,我也許只是累了,需要睡一陣。很快,我就能好起來……」葉天想發力抗拒,但蟲蟻的力量越來越大,幾乎要將他抬起來,挪移到別處去。他隱約覺得,這種虛浮無力的沉迷似乎有些不妙。
  「沒有什麼要進入你的身體,那只是幻覺。只要你打開心靈防衛,就能體會到蠱之世界的無上樂趣。蠱,並非『皿中之蟲』,而是一種人與蟲和諧相守、休戚與共的美妙境界。我保證,只要你享受過一次與蠱為友的樂趣,就明白那種感受有多醇美,哪怕是世上最好的酒、最甜的糖、最膾炙人口的佳餚都無法相比……」孔雀輕聲笑起來,笑聲如銀鈴搖曳於風中,脆而美,清而輕,幾乎要令葉天失去抵抗。
  「嘁嘁嘁嘁、嘁嘁」,蟲鳴聲響起於葉天耳畔。那聲音讓他聯想到二次海灣戰爭前一年的秋天,他與特遣隊的同袍們潛入巴格達郊區竊取軍事佈防圖的那次行動。蟲鳴代表的即時秋天,或許也代表著小蟲們「春生而秋死」的短暫生命歷程。人人只知道蟋蟀彈琴、紡織娘唱歌是在歌頌秋天的豐收,卻不去想它們是在為死亡即將到來而哀鳴。
  「嘶嘶,嘶嘶嘶嘶」,那是小蛇吐信的聲音。葉天從不懼怕蛇類,在海豹突擊隊的野外生存訓練中,他曾單刀獵殺過沙漠響尾蛇和亞洲劇毒眼鏡王蛇,並在毒蛇高頻率出沒的環境中執行潛伏狙擊任務。但是,此刻潛行於他身上的小蛇,卻彷彿具有某種人類的靈性,一邊探索遊走,一邊刻意尋找著他身體上怕癢、怕疼的薄弱之處。
  「在蠱的世界中,你才能深刻體會到幾千年來漢人們總要說『苗女多情、苗鄉多美人』的真正原因,那就是蠱的神秘力量產生的效果。蠱,讓苗女們變得如磁鐵、如樹膠、如纏絲、如鐵環,牢牢地……牢牢地吸住男人……可惜莫邪並沒有做到……」孔雀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如同一個隔山隔水的歌者,漸行漸遠。
  葉天在心底苦笑:「我跟莫邪之間,根本就沒發生什麼,何苦把我纏繞進來?」中了青龍的催眠術已經是糟糕透頂的事,再被孔雀的蠱術纏上,他簡直苦惱得頭痛欲裂,真想大吼一聲,憤然撕裂這種春蠶厚繭般被纏繞、被包裹的憋悶困境。
  「苗女下蠱惑人」的例子多不勝數,最經得起考究的一則如下:民國初年,湖北年輕人人齊某隨排幫深入苗疆砍竹放排,邂逅當地的一名美麗苗女,與其度過了一段兩情繾綣、緋側纏綿的快活日子。幾個月後,排幫將要放排到下游去,齊某向苗女告別。苗女問他要走多久,齊某回答三個月必回。苗女千叮嚀萬囑咐三個月之內一定要趕回來,當時齊某對「三個月之期」並未在意,以為是情人之間臨別時戀戀不捨的情話,而且離開苗疆後,一路招花惹草,早把這種約定忘到腦後去了。三個月時間過去,也就在兩人分開後的四個月零一天上,齊某大病,排幫的人帶他看遍了當地的醫生,都無法查出病因。後來,排幫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江湖問明了齊某與苗女私下相交的事,大驚失色,直到那苗女已經在齊某身上下了「勾魂奪命蠱」,馬上派人送他回苗疆,但只走到漵浦境內便客死他鄉。
  這些事例帶給人的教訓是,苗女自幼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天真單純不知世道人心的險惡,有時把男人虛情假意的海誓山盟當成掏心掏肺的真情真意。為了保護自己,她們就會在情郎身上下蠱。當然,這是一種「雙刃劍」般的賭博。賭贏了,兩情相悅,天長地久;賭輸了,男人死,女人也會孤老終生。
  孔雀不再說話,而是用沉鬱的鼻音哼唱著一首音節簡單、曲調哀傷的曲子,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山裡人坐在溪邊搗衣時的空洞回聲。
  「我的使命還沒完成,不能就這樣困死……」葉天在心底告訴自己,他吃力地扭過頭,在房間裡搜索司空摘星的身影。
  司空摘星仍然站在房間一角,愣愣怔怔的,已經成了標準的旁觀者。
  「司空,不要光站在那裡,難道你看不出我已經快完蛋了?你他奶奶的平時不是很聰明嗎?趕快救我……我救你那麼多次,該你回報一次了……」葉天喉嚨裡咕嚕了幾聲,想說的話,仍然被死死堵住,一個字都出不了口。這種狀態,比最嚴重的夢魘還厲害,就像墜落深井中的溺水者,明明看見明月在天,卻費盡力氣也喊不來救命的幫手。
  恍惚間,他看到孔雀揮手:「帶小彩出去吧,我必須採取一些很特殊的苗疆巫醫治療方法,不適合小孩子觀看。」
  司空摘星毫不懷疑,立刻拉著小彩向外走。
  「司空,司空……」葉天的喉嚨像被棉花塞住了,連聲音一起截下,連連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眼睜睜看著兩個人走出去。然後,砰地一聲,門被帶上,這個房間一下子陷入了異常的死寂。
  「看,蠱的世界中,只有下蠱者和受蠱者清楚即將會發生什麼,就像男女間的情事,或激昂或熾烈,或纏綿或幽怨,別人無從知曉。你說莫邪與你無關,只是一個人在自說自話,除了莫邪,誰又能知道?」孔雀取出了一個粉紅色的心型小盒,只有拇指蓋大小。
  「拜託你搞清楚,我沒做任何對不起莫邪的事,我們直接沒有一點關係,根本牽扯不到男女之間的情事。你把她的死怨在我頭上,實在是找錯了對象。」葉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能開口說話,只是不能動彈。對於孔雀「莫須有」的指責,他憤怒到想要哈哈大笑、嘿嘿冷笑,以示嘲諷。但是,他最終卻壓制住了即將爆發的情緒,試圖解開眼下遭遇的這個莫名死結。一切,都因為莫邪寫下的那個數字——「108」。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名苗女都是山中精靈吸收日月之光華、歷經千百年修煉而來,就像山林草木中吐絲結網的蜘蛛兒。她們能來到這個世界上,費了太多力氣,擔了太多風險,幾萬隻蛛兒之中,都不一定有一隻能修煉為人。看——」孔雀小心地掀開了小盒的蓋子。盒子內部也是粉色的,盒底靜靜地伏著一隻僅有小指蓋那麼大的粉色蜘蛛。
  「我看到了,但這的確是個誤會。」葉天一邊回應,一邊試探活動指尖。事實上,只要從指尖到肘彎這一段能從僵直麻痺中恢復過來,他就能發刀殺人,結束被孔雀蠱術控制的悲慘命運。
  從香港啟程前,義父空聞大師就再三叮囑過:「到雲南後,無論如何千萬不要招惹苗女,哪怕是自動送上門來投懷送抱的絕色艷姝,也不能動心。年輕人血氣方剛,戒之在色,一定要牢牢把持自己,不要墜入情慾的無底深淵之中。許多前輩們的慘痛教訓已經清清楚楚地說明了這一點,苗人的思維方式與漢人迥異,越美的苗女,越是殺人不見血的陷阱。」
  葉天記住了義父的話,但像現在這種飛來橫禍,他又怎能避開?
  「這只是一個他奶奶的誤會!」他又重複了一遍,不知不覺地用上了司空摘星的口頭語。
  「看,你在看嗎?專心地看著它……」孔雀低聲說。
  葉天當然不肯上當,極力地移開眼神,望向別處。他希望司空摘星離開這個房間後能清醒過來,返回救人或者先到另一個房間內,看看青龍有沒有留下什麼可以追蹤的線索。這時候,他最想念的一個人是方純,她的機警、智慧、勇敢、銳氣都是女孩子中少見的。唯有她,才是自己的絕佳拍檔。
  「佔據你內心的那個人必須要死,把你的內心空出來,留給莫邪。」孔雀說。
  葉天努力平復心情,閉塞耳目,不受對方的控制。佔據他內心的是方純和白曉蝶,這一生都沒人能夠抹去。如果不是身處禁制之中,他倒願意見識一下孔雀怎樣能夠令自己「把內心空出來」。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後腦一涼,彷彿那裡打開了一扇天窗,所有思想意識都被孔雀清晰讀到。
  「不看,怎麼知道我不能將那些舊有的記憶抹去?」孔雀低聲問。這句話,明顯是針對葉天的思想活動來的,因為那種想法僅僅是「想法」,並沒有經過他的嘴用語言表達出來。
  「看看又怎麼樣?就算我看了,你也做不到。」葉天脫口而出。
  「對呀,看看又怎麼樣?」孔雀立即追著問。
  葉天想都不想,馬上回答:「給我看,我非要試試你怎麼能替換人腦中的記憶不可!」他的視線一轉,便落在那粉色的小蜘蛛身上。
  小蜘蛛的身體上除了普通節肢動物門、蛛形綱、蜘蛛目同類們應有的螯肢、須肢、步足外,並無任何異樣。它的體型雖然小,但比起西薩摩爾群島的超微型施展蜘蛛,仍然屬於正常範圍,不值得大驚小怪。要知道,有據可查的成年雄性施展蜘蛛,體長只有0.043厘米,還沒有印刷體文字中的句號那麼大。
  「這不過是一隻很普通的蜘蛛——」葉天鬆了口氣。
  「是嗎?你再看看。」孔雀把小盒送得更近一下。
  葉天這才發現,蜘蛛的背部長著許多彎彎曲曲的黑色細紋。其中兩處,細紋竟然構成了繁體的「月老」二字。
  月老,是中國神話傳說中專管婚姻的神。沈復《浮生六記》中說:「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婚姻簿,童顏鶴髮,奔馳開非煙非霧中。」在中國的俗語中,「月老」一詞,也是媒人的別稱。
  「月老?蜘蛛身上怎麼會有字?」葉天皺了皺眉,心裡又奇怪又好笑。
  「沒錯,它的名字就叫『月老』,吐出的絲就叫『赤繩』。唐代李復言《續幽怪錄》中記載,韋固年青時路過宋城,見一老人在月光下倚囊而坐,手裡在翻一本書。韋固問他是什麼書,他說是天下人的婚姻簿;又問囊中是什麼東西,他說是赤繩,專門拴系夫婦兩人的腳。繫住之後,兩人就會有緣結為夫妻。現在,只要用『赤繩』將你和莫邪的腳拴住,你們就會千里有緣再度重逢……」孔雀在小盒邊緣彈了一下,小蜘蛛便從沉睡中甦醒,慢慢伸展著長足。
  「可是,莫邪已經死了——」葉天立刻反駁,他的思想已經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孔雀的話題,被後者操縱擺弄著。
  陡然間,他耳邊傳來了一陣清亮甜美、歡快跳躍的女子歌聲: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相戀只盼長相守,奈何橋上等千年。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不怕永世墮輪迴,只願世世長相戀。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不羨西天樂無窮,只羨鴛鴦不羨仙……」
  歌聲來處無跡可尋,等他豎起耳朵,凝神諦聽時,歌詞依舊,歌者卻換了另一種沉鬱緩慢、如訴如泣的音調,令他一下子想到白居易《琵琶行》中「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