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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節

  「再見了,海東青。」最後的最後,大竹直二在他身邊蹲下來,伸手幫他闔上眼皮,用牧師給死人念悼詞的悲憫語調說。
  葉天不願閉眼,他想最後一次看清大竹直二那張俊朗與邪惡、天使與魔鬼完美混合的臉,但他竟連睜眼的力量都沒有了,上下眼皮都像是夾在書冊裡風乾後的葉子,乾硬脆弱,不再有任何生命活力。
  「只有像你這樣優秀的中國人一個個倒下,一批批倒下,大和民族才有機會捲土重來。就像第一次、第二次中日戰爭中,正是由於中國內部各軍閥勢力的內訌、混戰,彼此攻訐,屢屢削弱,日本的堅船利炮、鐵甲騎兵才能獲得千載難逢的良機。和平年代,中日兩國間的戰爭將更隱蔽、更高深,只有你我這樣的絕頂高手才有資格參與戰局,並最終決定民族命運。不客氣地說,這一次,我完勝,你完敗。海東青,我自從知道你的名字,就一直把你當做畢生唯一的對手,並盼望著,用你的血和骨頭,來磨礪我的名刀——」嚓地一聲輕響,大竹直二拔出了他的刀。
  葉天感受到了刀鋒的寒意,也立刻意識到,大竹直二要倣傚日本戰國時代的武士們在敗者身上「刻名以銘記」,但他動彈不得,身體越來越僵直。
  「日本文化有雙重性,就像菊花與刀。菊花是日本皇家家徽,刀是武家文化的象徵。日本人愛美而又黷武,尚禮而又好鬥,喜新而又頑固,服從而又不馴,忠貞而易於叛變,勇敢而又懦弱,保守而又求新——知道這段話出自何處嗎?是美國作家魯思·本尼迪克特的《菊花與刀》。我在大學裡讀到這本書,作者的學識和能力令人驚歎,在書中栩栩如生地描繪出日本人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的全貌,並推導出關於日本文化的具有決定意義的基本特徵。所以這一次,我要在你右手手背上刻下一朵穿刺於刀尖上的菊花,它能證明,美軍最精銳部隊的代表海東青,曾是我的手下敗將……」
  刀尖劃過手背時,葉天感覺不到痛,只是凝聚全部精神,在黑暗中反覆告誡自己:「不能睡過去,不能死,戰鬥還遠遠沒有結束,不能睡……」
  日本人全部遠去後,葉天身邊變得一片死寂,連一絲風、一點水聲都沒有。
  「我要死在這裡了嗎?這樣的結局,還不如像海豹突擊隊的同袍們那樣,在伊拉克或是阿富汗戰死,遺像登上『海豹英雄榜』,成為激勵新兵們的傳奇英雄。至少那樣一來,肉體死亡,精神卻化為永恆。」他渾渾噩噩地想。
  迷迷糊糊中,他記起了海豹突擊隊中的反面教材案例「紅翼行動」。
  那是海豹突擊隊2005年在阿富汗遭受的一次慘敗。教官們反反覆覆地播放該真實事件的錄影帶給隊員們看,逐步逐條地指出該四人偵察小組犯下的錯誤,並且最終做出這樣的總結:「戰爭永遠比我們想像得更殘酷,作戰小組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出現哪怕是最微小的錯誤。小錯誤會讓隊員喪命,大錯誤會使我們全軍覆沒。各位,如果不想死的話,就多看看這些死者的慘狀,把頭腦中那根能保證你們活下來的保險繩拉緊一點,再拉緊一點!」
  海豹突擊隊的戰鬥文化中,一直把「知恥而後勇」列在第一頁上。失敗並不可怕,只要能從隊友的失敗中吸取教訓,避免以後的流血事件,那麼之前犧牲的人就死得有價值。
  葉天費力地深思回想:「我犯了什麼錯誤?不該相信大竹直二,開始與虎謀皮之旅?不該下手留情,應在山洞內一槍射殺他?不該冒死誘殺百千蟲,使他再無後顧之憂……」可是,以上這些,都是他心甘情願做的。唯有如此,才能深入險境,發掘線索。
  他與大竹直二之間,是相互幫助、相互利用的關係。如今棋差一招,被對方搶先控制了局面。歸根結底,大竹直二有無窮無盡的山口組忍者為後援,而他自己呢,只有方純一個人,再加上身份明朗而目的不明朗的雪姬。
  「或許數年以後,海豹突擊隊將會有新的『海東青』出現,九零後、零零後的新人們懷揣夢想加入組織,為了捍衛海豹的榮譽而戰。到那時,就再沒人記得『海東青』葉天了,我的名字將和泥土一起腐朽成塵,而後不復存在。」不知不覺中,他覺得自己眼眶中有溫暖的液體滾動,然後,熱淚就從眼窩中滾向兩邊,沿著鬢腳,滲進髮絲下。
  他怕的不是死在這裡,而是怕父仇未報,死得不甘心、不情願。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在不吃、不睡、也不動的情況下躺了十二小時,從外表看,就像已經失去了呼吸似的。偶爾,他腦海中會飄過方純的臉,有時近有時遠,有時清晰有時模糊。他想觸摸那張臉,但一分神之間,方純就不見了,只剩滿天滿地、無窮無盡的黑暗。
  當他再次從半夢半醒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眼角餘光警覺地瞥見,一個矮瘦的黑衣人正從水中鑽出來,抹一把臉上的水,輕飄飄地走過來。
  「果然還有一個人留守,大竹直二心思縝密,是不會留下後患的。」葉天不敢大意,把全部力氣貫注於右臂,靜靜躺著,等待一擊必殺的時機。
  那人俯下身,扒了一下葉天的眼皮,便無聲地在旁邊坐下來,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你醒了,我知道。如果你不是海東青的話,我會真的以為你已經死了。但你是海東青,所以很不容易死,在別人絕望時,仍然能突出怪招,翻盤獲勝。」又過了一段時間後,黑衣人冷冷地說,竟然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葉天睜開眼睛,頭稍稍一轉,就看到了渾身遮蓋於一件黑色防水披風下的那人。披風的風帽又長又寬,蓋過她的頭頂,把大半邊臉也遮住。
  「過獎了。」葉天沉重地說。他的右手手背火辣辣地疼,一顆心也因來自大竹直二的侮辱而陣陣刺痛。他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終有一天,會把這種恥辱百倍奉還大竹直二,贏回自己的尊嚴。
  「海東青,我很少聽大竹說佩服哪一個人,特別是佩服一個中國人。所以,當我從他嘴裡聽到你的名字時,感到萬分奇怪。我調查過你的資料,除了在伊拉克戰爭中受過褒獎外,幾乎沒有其它的實戰功勳。於是,我執意要跟你面對面一戰,看你到底有多麼強大?」女人撩開披風,露出了緊貼在大腿外側的兩柄日式中刀。
  「你是誰?我們沒有新仇舊怨,似乎……沒理由……決戰……」葉天動了動脖子,頸椎像是被凍僵了的魚骨,每扭動一個角度,都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日本人與中國人的決戰需要理由嗎?」女人陡然抽刀,雙刀在雙掌中旋轉起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刀花,並伴隨著殺機凜然的嘯風之聲。
  那句話讓葉天想到了某位國民黨高官的二戰回憶錄中留下的名言:「自古以來,為爭奪資源、關隘、子民、稅賦、田地而產生的鄰國攻訐從未停止過。無論是戰國七雄之爭,還是五代十國更替之戰,都是以『併吞鄰國』為最高目標。進入二十世紀後,這種內戰的範圍迅速擴大,成為地球鄰邦之間的戰鬥。於是,利益驅使成了引發戰爭的天生魔鬼,只要某一方沒被完全消滅,戰爭的導火索就不會最終熄滅。中國與日本之間,就是這樣一種『天敵』關係,無論官方媒體承認不承認,兩國政府和人民都心知肚明。」
  「不需要理由。」葉天艱難地屈起左腿,膝蓋也已經不聽使喚,連續發出只有重度關節炎患者才有的「嘎巴」聲。
  深谷中又靜下來了,那些怪蛇似乎消失在空氣中,再未現身過。
  「我等你。」女人揮手擲下一柄刀,噹啷一聲落在葉天的右手邊。
  「我站都站不起來,怎麼決鬥……大竹扔下我,只當我是死人一樣了,你不知道嗎?」葉天苦笑著,五指動了動,勉強碰了碰刀柄。
  「我可以等,直到你認為可以投入戰鬥了為止。」女人扔下另一柄刀,雙手攏在袖子裡,縮著脖子,一動不動。
  葉天閉上眼,默默地調整內息,抓緊時間全力做準備,迎接這場挑戰。他不想死,但只有對方橫屍刀下,他才能繼續活下去。
  他本來是絕對不肯分心的,可大熔爐的絕頂處忽然又響起了詭譎莫名的歌聲,迅速鑽進了他的耳朵裡。忽然間,他聽懂了其中一句,發音為「朗卡」和「惹巴」,有時單讀,有時連讀。在藏語中,「朗卡」是「旅途」的意思,「惹巴」是「希望」的意思。如果將這一句當做藏語,連起來就是「旅途的希望」之意。
  葉天有了這樣的發現,精神一振,感覺已經找到了揭開穹頂秘密的鑰匙。聽著聽著,他覺得那歌聲睿智而空靜,婉轉且悅耳,臉上竟然露出了會意的微笑。與大竹直二同行時,他的心情一直極度緊張,因為既要提防谷底的未知危機,又要謹防身邊半敵半友的人,所以根本不能靜下心聽那歌聲。到了現在,他失去了一切,甚至連尊嚴也被敵人踐踏於泥土之中,沉到無法再低,糟到無法再壞,正如佛家所言的「四大皆空」。於是,他的心扉徹頭徹尾地打開,迎接那歌聲的來臨。
  「旅途……希望……希望的旅途……旅途的希望……」那歌聲反覆響著,並且蘊含著強烈的召喚之意。
  「十個太陽。」女人的聲音再次傳來。
  葉天不必費力去看,就知道對方說的是十個光斑的事。
  「這裡的一切都透著古怪,鬼門前輩的異變現象更是聞所未聞,在這些神秘莫測的力量面前,人類是多麼渺小啊!如果沒有大竹家族這些蓋世奇才,堅強地撐起大和民族的希望,日本島還能指望誰?」女人喃喃地說。
  葉天從這段話裡一下子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低聲接下去:「能被霧隱派忍者如此稱讚,大竹家族的人的確應該滿足了。閣下是大竹直二身邊的第一忠臣霧隱瞳吧?昔日的山口組東京暗殺團老資格殺手,擅長使用霧隱派的夜襲術與鬼刀術……」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眉頭緊緊地擰起來。一旦發現了探索大熔爐秘密的新路,他心底的求生之意立刻沸騰起來,但他很清楚,面前這個黑夜暗魅一樣的女人是絕對不好對付的。
  霧隱瞳做殺手十五年,日本東京警視廳留下她的案底超過六十宗,資料疊放起來足有兩尺。但是,直到今天,她仍好好活著,令東京警察顏面掃地,無可奈何。據幕後消息稱,霧隱瞳暗戀大竹直二,這種「姐弟戀地下情」的關係才是她始終位列後者身邊第一忠臣的真正原因。
  「我是。」女人沒有故意掩飾自己的身份。或許她覺得葉天終將是個死人,所以毫無顧忌。
  「他不該把你留下的。」葉天話外有話。
  「他只是要我看著你死,等你沒有呼吸了,就退出去。我們的人在山腹秘道中設置了三道斷龍石,專人看守機關。如果不能答對『清酒洗愁腸』的口令,斷龍石立刻放下,徹底封閉通道。海東青,你聽懂了嗎?我把生還的密碼說出來,就是激勵你拿出真本事來,贏一張回到山外去的通行證。」霧隱瞳嘩地一聲掀掉了風衣帽子,露出了一頭黑得發亮的長髮。剛剛潛水時她的頭髮被打濕,到現在都沒乾透,濕漉漉地泛著水光。
  毫無疑問,她是個典型的日本美女,細眉、大眼睛、修長鼻樑、紅潤的嘴唇,兩腮左右各有一個深深的梨渦。這樣的女人,根本不應該加入黑道,而是進軍日本繁榮的娛樂圈,成為萬人矚目的影視明星才對。
  「他說過,一定要你死。我對他的命令稍作改變,給你一個挑戰的機會——挑戰我的『夢靨鬼見閃魂一殺』。不要讓我太失望,雖然中國人一直都讓我們日本人失望,但我很期待看到一個受過美國高等教育的中國人能有所不同。」繼而,霧隱瞳脫去了風衣,露出裡面那身黑色忍者服來。那件衣服的胸口用白線繡成圓圈,圓圈中繡著一個一尺大的「霧」字。
  葉天苦笑更深,橫移右臂,吃力地反手握住刀柄,面對這個成名已久的山口組女殺手。那柄長二尺四寸的日式中刀有著完美的刀脊弧線,握柄處還精心地纏繞著金銀絲扭成的防滑繩,刀身重量恰到好處。
  「據說,霧隱忍者對於武器的選擇是最嚴苛的,二代、三代高手中有很大一部分既是殺手,又是冠絕一時的鑄刀師。其實,中國武者與日本武者一樣,對那些著名的鑄劍師、鑄刀師以及他們錘下鍛造出來的名刀名劍,心存敬畏,彷彿此刻握住的,不是一柄武器,而是大師們的嗜武之魂。刀與劍,不分正邪,亦正亦邪,只看使用它們的人是正是邪。」葉天艱難地坐起來,然後單手撐地,成半跪姿勢。
  霧隱瞳不驚、不怒、不喜、不懼,更不俯身拾刀,就那樣穩如磐石,巋然不動。
  「我準備好了。」葉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