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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節

  岳老三精神一振:「好,那就請他們進來吧,所有人做好準備,迎接貴客。」
  不大一會兒,一隊黑衣人從北面魚貫而入,黑西裝的胸口袋中,醒目地插著一朵金色手帕疊成的金達萊花。這隊人共有十二名,雙手全都插在黑西褲口袋裡,表情嚴肅,不苟言笑。
  十二人身後,是一名穿黑西裝、黑風衣的中年人,大概有三十四五歲的樣子。
  「三爺。」中年人遠遠地就揚起了戴著五枚黃金戒指的右手,向岳老三打招呼。五枚戒指全都鑲著碩大的鑽面,經火光一映,光彩奪目,富貴氣十足。
  他的臉是典型的東亞人「國字臉」,方方正正的,眼睛又大又亮,鼻樑挺直端正,嘴唇也極富光澤,比岳老三更具領袖魅力,連舉手招呼的動作也是經過刻意設計的,肘部彎曲角度、手掌舉起的高度恰到好處,既表現出了隨和與親熱,又不流於市井低俗。
  「金哥。」岳老三放下架子,起身迎接。
  當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慢慢接近時,他們的手下也同時拔槍,向中間靠攏。岳老三埋伏在此地的人馬共四十五名,但黑衣人以十二對四十五,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
  「退下,我和金哥是談生意的,又不是鴻門宴。」岳老三喝斥著自己的手下。
  「你們先休息,我和岳三爺有正經事談。」金哥也笑著大聲吩咐,要黑衣人暫時推開。
  在這個過程中,葉天、老卜完全成了局外人、階下囚,被所有人自動忽視掉。一壺熱茶落肚,葉天感覺渾身有了力氣,掏出手帕,慢慢擦掉了唇上的血跡,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想離開火堆,把這個中央舞台讓給岳老三眼中真正的「貴賓」。當他轉身接觸到老卜幸災樂禍的眼神時,彷彿明白了什麼,眼前一黑,腰間、膝蓋、腳腕同時一軟,身不由己地向前撲倒。
  「喂,小兄弟——」金哥驟然掠近,一把抓住葉天的右臂,硬生生地把即將觸地的葉天拉起來。
  天旋地轉、頭暈眼花的感覺如驚濤拍岸一樣湧上葉天的腦海,他覺得雙腳正踩在一大垛新棉花上,怎麼挪動都踩不到平地。金哥的國字臉正在一次次扭曲變形,忽圓忽扁,忽遠忽近。葉天想開口說「謝謝」,卻發現嘴和舌頭也不聽使喚了,費了好大力氣張開,卻說不出一個字。
  「小兄弟,你沒事吧?需不需要幫忙?」金哥湊近葉天的耳朵,微笑著問。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葉天心中,忽然浮上來東坡居士《念奴嬌》裡的慷慨句子。中國的唐詩宋詞曾是他加入海豹突擊隊前的最愛,並且試著用纏綿悱惻的句子給白曉蝶寫過永遠不會寄出的情書。一滴淚從他的左眼角湧出,經過鼻樑,由右眼角滑落,他恍然發現,自己竟然哭了。
  《念奴嬌》中,東坡居士在赤壁下懷古長歎,不見雄姿英發的周公瑾,不見羽扇綸巾的孔明,也不見鐵槊橫江的曹阿瞞,自思人生如夢。既然是夢,就總有夢醒、夢破的淒涼一刻。葉天一想到那首詞裡要表達的悲愴本意,便開始悵然回顧自己走過的歲月,那些被壓抑在心底的痛苦全都氾濫上來。平時,他用毫不在意、低調淡然的外殼好好地掩飾自己,不讓別人看見自己的傷疤,這時忽然無法控制情緒,所以才落下了那一滴淚。
  「小兄弟,你太累了,應該好好歇歇,放鬆一下自己。」金哥灑脫地扶起葉天,把他送回到椅子上,然後揚起手低叫,「酒呢?酒來——」
  一名黑衣人送過一隻扁平的精鋼酒壺,金哥擰開壺蓋,送到葉天嘴邊去,再次低笑:「兄弟,這是用鴨綠江的水與金剛山的極品高粱米釀成的最上等的烈酒,專供黑夜金達萊的勇士們豪飲療傷。喝了它,從此刻起,你就是我黑夜金達萊的好朋友、好兄弟,只要我金延浩還有一口氣在,就會保證你平安離開瀘沽湖。」
  烈酒飄香,瀰散著整片空地,所有黑衣人倏地拔出短槍,斜指天空。
  岳老三立刻皺眉:「金哥,你這樣做就不對了。海東青是我帶來的,有我在,當然沒人敢動他,何必煩勞大駕?再說,這裡是中國,我是主,你是客,強龍還不敢橫壓地頭蛇呢,對不對?」
  金哥依舊微笑著,但卻一步不讓、不卑不亢地回答:「我說的話,就是這片大地上東流的水。三爺,你幾時見過流水西歸的?」
  岳老三突然瞪起了眼睛:「金延浩,苗疆也有苗疆的規矩,在我的地頭上,就要按我的規矩辦!」
  金延浩摸了摸刮得鐵青的下巴,緩緩地搖頭:「在這裡,我說了算。因為只有我,才知道七十年前瀘沽湖下發生過什麼,才明白所有人齊聚這裡的目的。三爺,你應該很清楚,我手裡有你想要的,只有我能幫你達成目標。」
  兩個人對峙著,眼神交錯,展開了一場不見硝煙、不見旌旗的心理暗戰。
  葉天定了定神,發覺五臟六腑之間似乎有無數條細長的泥鰍在翻滾躍動著,幾百處痛點同時發作,從喉管到小腹,無一處平和安穩。他明白,那就是「蠱」的力量,岳老三在茶水中布下了蠱蟲。很明顯的一點就是,跟煉蠱師在一起的時候,想防範對方下蠱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眼神對接,都是對方下蠱的機會。
  「兄弟,喝了這壺酒,我保你沒事。」金延浩的聲音淡定而輕鬆,並沒把岳老三放在眼裡。
  葉天舉手接過酒壺,仰起頭,一口氣灌下去。烈酒像一團火一樣燃燒著他的嘴唇、舌頭、喉嚨、食管和腸胃,驅逐絞殺那些作惡的「泥鰍」,直至兩相抵消,無影無蹤。
  「哦——」他艱難地長出了一口氣,抹了一把前額上大片的冷汗。
  「小兄弟,你已經沒事了,快謝謝岳三爺的大人大量。」金延浩又笑了。笑,彷彿就是他的一種獨門武器,不動聲色地化解僵局,將岳老三咄咄逼人的氣勢擋在五步之外。
  岳老三哼了一聲,後退幾步,彎腰撿起木柴,狠狠地砸進火堆裡。
  葉天起身,向金延浩微微低頭:「謝謝,謝謝你。」
  金延浩漆黑濃密的臥蠶眉揚了揚:「不必,不必。我在鴨綠江畔的牧場裡養了十幾隻海東青,它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像海東青一樣卸下一切重擔,展翅高飛,自由翱翔於青天之上。小兄弟,希望我們也成為好朋友,一起並肩前行,打開嶄新天地。」
  他的眉形,猶如關二爺手中的青龍偃月刀一般,揚起時如揚刀,垂落時如斬殺,是相士、占卜師們常說的「閻王判官眉」,主大殺大伐。擁有此眉者,極有可能位列三公,掌控國家大權。
  葉天苦笑:「謝謝抬舉,但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五年前,他就讀過金延浩的個人資料:「亞洲小國領袖的第五個孩子,智商超高,自小喜歡研究兵書、戰爭史,十四歲起化名求學於全球各大軍事學院,十七歲起專心鑽研日本歷史,出版過五本論述日本如何崛起的著作。在單兵作戰方面,各科成績全優,尤其擅長擔當小組作戰指揮官,具有超強的大局觀。二十六歲接掌黑夜金達萊部隊後,對該組織進行了大換血,所有人員年輕化,申請了大筆軍費更換槍械裝備,直至將該部隊調教為世界一流的特戰隊伍……」
  無論是身份還是名望,葉天都比不上金延浩,所以兩個人成為朋友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好了好了,人你也救了,話你也說了,現在該談談合作的事了吧?」岳老三發洩夠了,回身向著金延浩低吼。
  火堆幾近熄滅,旁邊的人趕快重新添柴撥火,淡青色的煙霧滾滾而起。
  葉天覺得渾身酸軟,站立不穩,只好又回到座位上。
  「我帶來了日記本上的缺頁,跟你手裡的合在一起,就組成了七十年前『中國黑室』的大秘密。」金延浩並不在乎岳老三的態度,解開風衣扣子,從西裝內袋裡取出一個半舊的牛皮紙信封,親手遞給岳老三。
  「我知道,你在蔣沉舟身邊安排了一枚重要的棋子,那個叫『阿黛』的女孩子,應該就是令尊膝下的七公主金黛姬吧?你們費了這麼大力氣刺探竹聯幫的秘密,怎麼肯如此輕鬆地拿出來跟我分享?」岳老三狐疑地接下信封,轉身遞給身邊的人。
  金延浩臉上掠過一絲不悅,似乎不願別人提及「阿黛」這個名字。
  久未出聲的老卜陡然叫起來:「岳老三,岳老三,那些資料也有我一份的,我潛伏監視了那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把日記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所有人一起回頭望向老卜,岳老三嗤地一笑,命令旁邊的人:「把信給他,把司空摘星偷來的日記本也給他,看看上面究竟記載著什麼。」
  老卜拿到信封,哧的一聲撕開,取出五張略小於日記本的紙來。另一邊,有人送上照片中出現的日記本,一併交給老卜。這裡沒有桌椅板凳,他索性跪在地上,翻檢筆記本,然後把五張紙按頁碼插了進去。讀取日記內容時,他的嘴唇一直都在哆嗦著,渾身發顫,抖個不休。
  趁著這個空當,金延浩揮手,命人提過兩隻小箱子來交給岳老三。
  「這是我送給三爺的禮物,一點心意,請收下,希望你在四大家族爭王之戰中大獲全勝,吞併其餘三家,成為苗疆唯一的主宰者。」
  箱蓋一開,金光暴閃,原來裡面裝得全是兩寸長的金條。兩箱合起來,至少有四十根以上。
  岳老三抓起一把金條,又丟回箱子裡,樂滋滋地聽著金條碰撞的「砰砰噗噗」聲,眉開眼笑地客套著:「金哥太客氣了,遠道而來,還送我這麼大的見面禮,怎麼敢當?」
  金延浩點點頭,大大方方地微笑著:「黑夜金達萊永遠都不缺黃金,缺的只是岳三爺這樣的朋友。說實話吧,你什麼時候才會對余、元兩家下手?」
  一談到正事,他的眼神就變得深邃而陰鬱,猶如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同時,他的兩手十指交錯握住,不停地收緊再放開,放開再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