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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節

  葉天無聲地笑了,這一切都沒逃過他的觀察。既然方純是在「演戲」,他就有義務配合下去。
  「真的沒事?」他這樣寫。
  「有事。我感覺情緒很容易失控,腦子裡不斷地出現灰衣人的影子,還有苗疆、苗寨、苗人的生活細節。」方純寫字的速度放慢,中間停頓數次,若有所思。
  葉天靜靜地等待著,心慢慢地沉入冰水裡。
  「中蠱」與「中毒」的區別在於,後者是身體上變化受損,前者則是精神上遭到控制、摧殘。所以,一旦方純腦子裡反覆出現幻覺,就是敵人的蠱術漸漸產生作用的原因,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如果我的行為發生明顯異常,就……」方純寫不下去,指尖微微顫抖起來。
  葉天心裡一軟,無聲地合攏掌心,把方純的手指溫柔地握住。
  此時無聲勝有聲,兩個逆旅中的江湖人通過握手的小小動作,傳遞著彼此的複雜心意。如果不是有其他人在場,也許接下來,葉天會緊緊地擁抱方純,用自己的體溫幫她驅除內心的寒意。
  「蠱術會令人喪心病狂,如果我發生異變,請殺了我。」最終,方純撐開葉天的手指,重新寫了這一句。
  葉天思慮再三,寫下了一個字:「好。」
  歷朝歷代,最讓江湖人感到頭痛的兩個門派就是「苗疆蠱術」和「蜀中唐門」。
  後者以「下毒」馳名江湖,每一代都有聰明絕頂、野心昭昭的年輕高手出現,所以死於唐門弟子手上的黑白兩道人物不計其數。但是,唐門中人時時刻刻與毒蟲為伍,往往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最終導致門下人丁零落,在晚清、民國之間,已經淡出了江湖人的視線。至於前者,僻居深山,不跟外人打交道,就算到了生物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全球各國的科學家們也沒真正弄明白「蠱」的意義,只是籠統地定義為「驅蟲殺人」四個字。所以說,二十世紀末期到二十一世紀中期這段長達三十年的時間內,苗疆蠱術比蜀中唐門更為令江湖人驚懼交加,膽戰心驚。
  即使是同一名煉蠱師放出的同一種蠱蟲,中蠱者的反應也是千差萬別的。葉天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目前不生不死、進退兩難的窘困之境。
  從前在海豹突擊隊時,他所看到的都是同袍兄弟受傷、流血、戰死,但那是男人之間發生的故事,所有隊員都信奉「男人流血不流淚」的信條,就算有好兄弟在眼前斷腿斷臂、腸穿肚裂都絕不皺一下眉頭。可是,現在大禍臨頭的卻是一個年輕的花一樣的女孩子。
  「她,流淚了嗎?」當葉天看到方純輕輕翻身,刻意避開自己視線的時候,忍不住這樣想。同時,彷彿有一隻小貓的柔爪輕輕地撓在他的心上,一點點痛楚、一點點傷感、一點點憐憫、一點點不忍不捨夾雜交互著一起湧上心頭。
  他舉起手,想輕拍她的肩來安慰她,但卻只抬起一半,停在半空,不敢唐突越界。
  這一夜,葉天就在這種心痛與糾結中無聲地度過了。
  第二天清晨七點鐘,兩輛車繼續出發。
  前面的車子仍然是方純駕駛,她似乎已經忘記了昨晚的事,只是專心駕車,不跟葉天深入交談。
  近中午時,車子進入寧蒗彝族自治縣的地界,毫不停頓地北去,連吃午飯的時間都省下了。
  牛松在對講機中報告:「已經聯絡到小落水村的村長彝族人安信,他的彝族原名是繞西裡魯·昂西安,跟段莊主見過幾次面,算是比較熟的朋友。去年,該村受過段莊主的五十萬人民幣的漁業資助,我們到那裡,將會受到貴賓級禮遇。」
  葉天淡淡地回應:「是個好消息,那我們直奔小落水村,中途不必停了。」
  瀘沽湖景區全球知名,一路上,他們不斷遇到乘坐著旅遊大巴或是越野車的外地遊客,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快樂。對比他們,方純和葉天連連苦笑,因為兩個人連停車遠眺瀘沽湖美景的心情都沒有,心裡只有「小落水村」四個字。
  下午一點鐘,車子進入小落水村,見到了面目黝黑、身材矯健的中年人安信。
  他的漢語非常流利:「歡迎五位光臨,住處已經安排好了,就在我家。另外,我安排了最豐盛的貴賓宴,招待遠道而來的貴客。」
  安信和身邊的年輕妻子臉上滿是笑容,把五人請進家門。他的家就在村口,距離湖邊最近,是一幢依山而建的三層小樓。
  五個人沒心情大吃大喝,對安信準備的野雞、野兔、袍子肉、山菌、土釀谷酒等等只是淺嘗輒止,然後進入二樓客房休息。眼下能做的,就是等黑金部隊的人主動現身,開出贖回小彩的條件。
  作為段承德一方的代表,牛松一直都出言謹慎,時時處處看著葉天和方純的臉色行事,可能離開蝴蝶山莊時段承德早有交待。
  飯後,葉天一個人上了三樓。這裡是一個瞭望塔,南牆全部用落地窗代替,窗前立著一排三角架,上面安裝著五架高倍望遠鏡。從鏡頭中遠眺,瀘沽湖上的碧波船影一覽無餘。瀘沽湖的景色秀麗之極,如同未經污染的人間仙境,但葉天通過鏡頭仔細觀察的目標,卻不是美景、遊船和遊客,而是任何可疑的跡象。
  從進入瀘沽湖景區開始,他的心頭就沉甸甸的,不能不想起段承德親口說的「沃夫子石化而亡」那件事。父仇不共戴天,他渴望找出真兇,然後手刃仇敵,為父雪恥。
  到了此刻,他的心如同沉浸在冰水裡,冷漠、平靜、沉著到極點,真正做到了「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的最佳臨戰狀態。他平移望遠鏡,在湖水、山地、灌木叢、村路之間來回掃視,盡可能地把由村子通向湖邊的所有地形地貌特徵熟記在心。
  樓梯登登登響了一陣,安信提著一個黑色的狹長木盒走上來。
  「葉先生?」安信目光閃爍,腮邊的肌肉因過分緊張而哆嗦著,提木盒的右臂也極其僵硬。一上樓,他便先警覺地透過落地窗向外望著,確信外面的狀況一切如常,才彎腰放下箱子,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木盒的長度約有一米五左右,看上去頗為沉重。葉天只掃了一眼,就確定盒子裡裝的一定是完整型的加長狙擊步槍。
  安信狹長的眼睛微微一彎,低笑著說:「葉先生,段莊主在電話裡通知我,把這箱東西交給你,他說你一定用得上。」
  葉天明知故問:「是什麼?」
  安信把盒子放在地上,輕輕打開,裡面果然是一支槍管、槍托、瞄具全都加長的狙擊步槍,關鍵部位全都用油紙仔細地包裹著,以免受潮生銹。盒子內部的凹處,嵌著兩盒塑封的鋼頭穿甲彈,每盒三十發,總共六十發。
  「好槍。」葉天一笑。
  他走到木盒前,掃了一眼槍身上的編號,嘴角不禁流露出一絲苦笑。不知道是狀況湊巧還是段承德的故意安排,那支槍的型號是美軍現役槍械中一種,以超高精度、超低故障率著稱。在伊拉克時,該槍是海豹突擊隊行動組的標準配備,葉天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迅速拆裝組合。
  「段莊主還說過什麼?」他拿起一盒子彈,彈頭上的寒光立刻令他回憶起了那段身在伊拉克的槍林彈雨生活。
  這種子彈的穿透力、侵徹力驚人,幾乎能射穿美軍裝甲運兵車的輕型披甲,遑論瀘沽湖地區的這些民用設施。舉個例子說,使用這支槍和這種子彈狙殺目標的話,一旦獵物被瞄具鎖定,必死無疑。
  「莊主說,盡我所能,滿足葉先生所有要求。另外,我手下還有十五名親信,擅長格鬥、射擊,隨時聽候差遣。」安信繼續報告。於他而言,葉天僅僅是個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輕人,竟然能得到段承德的這種承諾,令他感到非常驚訝。這一點,從他一邊敘述時一邊流露出來的面部表情就能猜測得到。
  「段莊主給了你多少辛苦費?」葉天問。
  「三百萬人民幣。」安信老老實實地回答。
  對於瀘沽湖附近的彝族百姓而言,三百萬是個天文數字,所以安信才會如此配合。只不過,葉天知道,接下來肯定有人會為了錢送命,再多的錢都可能是「有命拿、沒命花」。
  「謝謝你,繞西裡魯·昂西安。」葉天特意稱呼了安信的彝族名字,雙掌合在胸前,向對方輕輕鞠躬。「繞西裡魯」是彝族語言「吉祥如意」的意思,葉天希望這名字能給安信帶來好運,不至於被拖進江湖殺戮中來。
  安信精神一振,挺起胸膛回答:「不客氣,隨時聽候葉先生調遣。段莊主幫過我很多,從來都不求回報,現在是我報答他的時候了。」
  葉天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江湖人知恩圖報是種美德,可像安信這樣的普通人沒搞清狀況就捲進來的話,很容易落個家破人亡的結果。
  他在安信肩上拍了拍:「好了,你先下去吧,我想單獨待一陣。」
  安信點點頭,轉身下樓。與此同時,方純已經銜著一根牙籤,悠閒地緩步上來,與安信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