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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節

  我同意。
  「你的眼睛好了。」他的語氣很肯定。
  在這光線不足的地下酒吧裡,在受到某種情緒感染之後,我竟然忽然忘記了否認。
  雲希淡淡道:「那就好,不用再欠那傢伙什麼了。」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
  是我建議去酒吧坐坐,打發下午時光,然後看到一部不錯的電影,然後再然後,讓自己的謊言暴露了。
  過了很久,我問:「康柏去做什麼事情了,為什麼還不回來找我?」
  「他沒告訴你?」雲希的語氣一絲詫異,「他今天大概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我想起我因為生氣在電話裡忽略掉的那些事情。
  雲希不肯答我。
  他纖長的手指托著一杯威士忌加冰,晃蕩著,一邊喝一邊打量投影機。
  靜下來就會發覺,他對很多大家習以為常的事物都抱著好奇的態度,好像他是剛從火星回來的。但他從不發問,漂亮的眼睛眼神炯炯,沉靜的閃著好奇之光。
  又靜了好久。
  酒吧老闆走過來問我們還要點什麼,這個中年男子長了一張村上春樹般的臉,有種村上所沒有的慇勤。或許因為我們看起來很欣賞這個環境,他有意親近。畢竟守著一個酒吧是一件寂寞的事情。
  守著一個不會變化的地點,猶如守著一個永遠不會回應的情人,總有日會覺著臨波照影的寂寞。
  我要他為我調一杯拿手的雞尾酒,他很高興的去忙活了。
  過一會兒,為我端來一杯剔透的飲料,鬱金香一般的長腳杯,青翠的綠從底至頂有層次的暈疊上去,最頂的綠像最上等的翡翠,最底部的淡得猶如春水,隱隱沁出一抹紅,像現代美女顴骨下一抹胭脂,哀艷的神思從那杯子一直飄飛出去。
  「什麼名字?」我摸摸杯子,冰涼的觸感。
  老闆抓抓頭:「剛調出來的,還沒想。要不,小姐你幫我起個名?」
  我沉吟。
  正想說「翡冷翠的眼淚」之類的文藝腔時,雲希突然插嘴說:「晴止星沉。」
  我和老闆一怔,都看他。
  「情止?感情完結?」我問。
  「不,是晴天的晴。晴止是一個人的名字,也是一顆星的名字。」
  我指著那杯綠色飲料:「你覺得它像一顆星?」
  「不是一顆星,是一顆星墜落的樣子。」他耐心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
  老闆離開後,我跟他說話:「雲希,你是哪裡人?你看,這麼沉悶的下午,講點故事來打發時間吧。」
  「哦,講什麼呢?」他的語氣很迷茫。然後靜了好久,他轉過半個身子來問:「哦,幾點了?」
  過了好久以後,我偶爾會想起那天下午,在午後地下酒吧黯淡的燈光下,他驀然轉過身來的樣子。眼神迷茫,復古吊扇在頭頂緩緩旋轉,黑得發藍的劉海,轉過半身來看著我,然後問,哦,幾點了?
  靜了片刻,我回答:「還沒有到晚飯時間。」
  「哦。」他緩緩的說:「我以為會聞到鹹魚飯的味道。」
  「我媽是廣東人,我們沒有錢,她經常做鹹魚飯。我的氣管不好,有時嗅到那種氣味會氣喘,但是沒有辦法不吃。後來……也不是常常想念那種味道,但是只要一想到,就想吃得不得了,可是再也吃不到了。」
  就是因為這樣的生存環境,他才想到鋌而走險吧。
  我微笑著說:「我知道有一條食街,裡面一家店舖做的鹹魚雞粒炒飯遠近馳名,可以帶你去嘗嘗。」
  「不,那不是。」他執拗的搖了搖頭。
  我想了想,大概就是記憶中的鹹魚飯在現實中永遠找不到的意思吧。
  他瞧了瞧我,我身上是尋常白領穿的套裝,因為要扮演下班後為追求小資生活而去上插花課的角色(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其實才是兩天前。),他淡淡評論:「你穿得很素淡。」
  我正想說「謝謝」,他補充,「但是我喜歡花裙子,大花,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爭先恐後的開放,復古的那種高腰傘裙,轉起來像一朵花開放。」
  他說的那位花團錦簇是誰?
  「她總是在黎明的時候來拍我的窗戶,叫我去河邊玩。那時候我們那區沒有街燈,黑得很,河邊更黑,黎明前是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我們要牽著手在一片漆黑的河邊迅速行走。那條河離她的學校很近,河不寬但是水流很急。那麼黑,根本看不見河水,但是河水流動有潺潺的聲音。看不見的時候河也在流淌著。」
  「後來,那條河乾涸了,不流了。因為一顆星整個墜落在它上面,斷絕了源頭。」
  「大城市實在不適合投射感情,注定要失望的。那些你曾經在裡面喝過紅茶,有著刻骨銘心回憶的小店,不定你下次再去就找不到了,帶著你的回憶一起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只是我沒有想過一些屬於自然的東西也可以消失得那麼快……」
  「你知道嗎?」他忽然問我:「原來人的生命是很尷尬的。如果短一點,只有三四十年,那麼很容易很可以說出一輩子的事情,如果再長一點,有三四百歲,那麼活得足夠的長度,就有足夠的豁達和寬容來接受和原諒一些很尖銳疼痛的事實。」
  他看著我微微一笑,飄忽的笑意像是清澈湖水倒映著藍天上飄過的一朵雲。
  他直視著我的眼睛,很久以後我仍能描述出當時他眼睛和嘴角的細節,然而他的視線並沒有停留在我身上,而是穿透了我的身體。
  他此刻笑著看的人並不是我。
  他說:「所以,現在的人活著是最尷尬的。生命不長不短,什麼事情都還來不及完成就已結束,每次這樣想到的時候,世界的虛無感就會劈頭蓋臉摔過來。人生,比一場夢還不如。一個夢,如果做得好,醒後還剩下懷念。但是如果人做得不好,那就什麼都剩不下了。但怎樣做人,才算是好的呢?」
  「喂。」我斷然打斷他的臆想和自己心頭突然氾濫的憂傷,「回想昨天,還有過度展望明天,讓今天從指縫白白溜走,那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我指了指前面的白布幕:「儘管想不出人生有什麼意義,但是存在總是有意義的。因為活著,才能有這樣悠閒的午後,才能看到一場不錯的電影,才能喝到一杯不錯的酒,才能遇到一個不錯的談話對像講他的故事給你聽……不不,人生並不是沒有意義的,我的存在於這個世界就是意義。我能幫助他人,令別人覺得快樂,同樣別人也令我感覺快樂,這就是存在意義。」
  雲希呆呆看著我,忽然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