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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

  我有點迷惑,看上去,老太太非常愛她的丈夫,不像會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我狠一狠心,說:「布朗老先生真是能手,不但釣魚釣得好,木工活也幹得好,用電鋸也很好。」這次我進一步提到「電鋸」,那是肢解布朗先生的工具。假如說之前提到「鋸子」只是虛晃一招,現在我無疑單刀直入。
  我分明看到,「電鋸」兩字一出口,老太太強作的鎮定經不起我的一再敲擊,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她臉色灰敗。
  我再澆上一瓢油,殘忍地問:「老先生會用電鋸是吧,不然,他怎麼會向莉莉借電鋸,或者,借電鋸的是你?」
  再也忍受不住了,老太太忽然拿起我面前的茶杯朝我一潑。
  我想不到她的身手尚如此敏捷,只來得及伸手一擋,胸前被潑濕一大片。
  老太太捂著臉尖叫,整間房子都震動了。
  老太太的身子如枯葉一樣發抖,我上前想扶住她。一個人一支箭一般衝出來,一把打開我的手,順勢在我肩頭推一把。
  我閃得快,還是給他的手帶到了,退了一步。
  來人一把扶住老太太雙肩,一邊低聲安慰,一邊狠狠向我盯來。
  來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女子,披肩髦發如雄獅一般野性不馴,一雙眼睛細長如刀鋒,劍眉剔鬢,紅唇燦艷,渾身上下一股野性不羈逼人而來。
  我盯住她,呆住了。
  老太太慢慢止住尖叫聲,只是在不停抹淚。
  女子看著我,唇角一絲冷屑:「顧傾城,你幾時變得這麼淪落的,到人家的地方來嚇唬老弱婦孺!」
  我心中一片縈亂:「安娜,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一直在這裡,跟你們兩個拆伙之後,我就來了紐約。」她擺擺手,氣焰愈加囂張:「前事不提,今日我是布朗太太的授權律師,不管是誰,誰要恐嚇、威脅我的當事人,我都不會讓他好過,就算是你。」她打量我,冷笑,從鼻子裡說:「也是一樣。」
  本來看見老太太的過激反應,我起了內疚之心。剎時看見故人,更是百感交集,但現在安娜這種挑釁卻令我火冒三丈。忍不住衝口而出:「就算你是執業律師,也不能包庇殺人兇手。」
  對面兩個人都一愣。
  老太太又尖叫起了:「我沒有謀殺布朗,我沒有謀殺……」一聲接一聲,有如野獸臨死前的哀叫。
  安娜狠狠說:「沒有證據就在此恐嚇,我一定會告你譭謗和恐嚇罪,你等著收我的信!」
  以我跟安娜以往的交往來看,安娜此言並非危言聳聽,而且律師慣常小題大做,唯恐天下不亂,一點小事便上法律規條,而安娜是尤其棘手的那一種。且不說安娜的威脅,面前老太太的神情也十分痛苦,像是五臟六腑都劇烈地絞動在一塊,她躬下身體,雙手疊放胸腹處,像是缺氧的魚一樣,乾癟的嘴不斷死死喘氣。這種受到重創的表情,讓人看了之後心裡十分不安。
  在見到老太太因為痛苦而呼吸困難的樣子,我的心在剎那之間生起內疚之心。有那麼幾秒鐘,我居然這樣想,即使老太太是兇手,依法懲辦了她,老先生也不會復活。而看她那麼內疚痛苦的樣子,即使是她殺了老先生,多半有不得已的原因,至多只是過失殺人。如果懲辦了她,也是不知道誰能得到幸福。
  我承認,我的立場最不堅定,尤其是弱者在我面前輾轉掙扎的時候,我的所謂道德正義的一套就會拋到九霄雲外。老太太在我面前慘叫呻吟,這種情形,絕對比安娜再惡狠狠地威脅我一百次要有效得多。
  該剎那,我確實內心動搖。
  但是,我想起了另外一個死者。莉莉,他被牽涉進來,連死了也不得清白。
  我硬了硬心腸,對不起了老太太,即使是過失殺人,仍然是殺人。我決意追查到底。
  但我沒有再苦苦相逼,即使明知真相也許就在下一句逼問中得到,我還是做不出來。我寧願繞十個八個大圈子重新開展調查,也不打算在此地把一位哭泣慘叫的老太太逼問到心臟病發。
  於是我只扔下一句:「現在事情關乎到我的朋友,所以我會查清楚。誰幹的事情,上帝最清楚。」
  我掉頭就走。
  安娜在我身後厭惡地說:「你還是這麼自以為是,一味傷害周圍的人,在你的心裡,是非黑白界限是清楚的,但偏偏顛倒混淆起來。淨給周圍的人添麻煩,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接觸上帝和正義!」
  我霍地轉身,瞪視安娜。安娜無畏地迎視我的目光,我相信,如果空氣夠乾燥的話,我倆的目光交戰一定可以擦出火花。
  我倆對峙良久,終於,我什麼也沒有說,掉頭離去。
  其實我很清楚老太太是愛著她的丈夫的,這件事情也許是意外,無論如何,並不關我的事情,我並不需要逼人太甚。其實此來的目的只是想得到更多關於莉莉的情況。卻無意之中,對老太太的言行起了疑心。
  最最料想不到的,替老太太撐腰的竟是曾與我反目的好友。
  安娜,一別數年,你跟我都變了。我苦澀地想,突然軟弱起來。
  信步走進街角電話亭,我撥打偵探社的電話,撥通了,響了良久,並沒有人接聽。家裡也沒有人。蘇眉,她真是去了尼泊爾麼?
  我又撥響邵家的電話,還是沒有人接聽。
  一聲聲空鈴在我心中迴響,揮之不去,真令人意氣闌珊。在這異國的街頭,我慢慢覺得深入骨髓的疲倦和冷。
第八章 為愛而愛的動物
  我終於撥通紐約同行的電話。
  他們效率極高,三十分鐘後已經給我一個地址。我捏著衣袋裡寫著地址的紙片,信步去動物園找龍恩。
  這個下午很冷,陽光卻很燦爛,我在企鵝館找到龍恩,那是我這數天來所看到的最為感動喜悅的場面。
  龍恩穿著黑膠的圍裙,本來男人穿圍裙有點滑稽,而這一種圍裙穿著看上去又好像殺魚的,但事實上證明,他的笑容在陽光下是如此動人。一個英俊的男人無論穿什麼都掩蓋不了那種風采,就像我們中國人說的,放在布袋裡面的錐,總會脫穎而出。
  認識以來,從未感覺到龍恩如這個下午那般英俊,也許是他陽光般的笑容讓我感覺溫暖。他並沒有看到我,才幾度的天氣,他穿一件單衣,揮汗如雨,薄薄的棉質套頭衫貼在身上,隱隱凸現出健美的胸肌。他正很認真地刷洗企鵝館池面的瓷磚,我承認,一個全神貫注於工作中的男人是最美麗的。在這個午後,在這個他自己擁有的舞台,他是主角。
  當然,還有一個可愛無比的配角。那是一隻一直站不穩妥,搖搖擺擺一直追著刷子嬉戲的企鵝。它顯然跟刷子玩得開心無比,小腦袋只是跟著刷頭轉來轉去,身子不時因為追逐而失去平衡,但它是如此快樂,從它興奮的拍翅可以看出來,儘管相對而言,企鵝的雙翅更像是收在背後的小黑禮服的下擺。
  龍恩好似也很喜歡這隻小東西,不時擺動刷頭逗著它玩,一大一小,一邊工作一邊娛樂,我的心情因為他們的表演越來越好,終於笑出聲來。
  龍恩停住手上的工作,看見我,有點訝異。
  我笑:「我剛剛找到莉莉朋友的一些資料,準備今晚去找他,順便來看看你。」
  「莉莉的朋友?」
  「是,傑爾德,我剛剛查到他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