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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別看古爺孤老頭子一個,在本地無親無故,新中國成立前他可是大財主。要命的是他抽大煙,過去的鴉片煙分為不同檔次,古爺只抽東印度出的錫盒煙膏。煙膏裝在精緻的錫盒中,裡邊一小塊一小塊都用紅紙包著,又叫福壽膏,一口抽下去,騰雲駕霧賽神仙。
  以前的人們常說:「不沾大煙則可,一旦上了癮,有多少錢也能把你抽窮了。」可是別忘了還有句話——不搭蓮台不是客,不抽大煙不算闊。搭蓮台那是找坐台的,那會兒有坐台的嗎?當然有了,老坐台的!那時候所說的「搭蓮台」,是在妓院擺桌跟姑娘交朋友。妓院有三等:一等曰班子;二等曰院子;三等曰門子。班子裡的姑娘調教得比大家閨秀還大家閨秀,結識這樣的姑娘必須搭蓮台,擺桌喝花酒,有錢人專講究玩這個。
  古爺抽大煙搭蓮台,可謂吃盡喝絕,但是他能掙能花,家裡躺著房子撂著地,抽大煙可抽不窮他,只是抽多了臉色發灰,上了癮戒也戒不掉。當然,抽得太久太多,身子也就完了。古爺年輕時沒少吃苦受罪,身上舊傷老病兒特別多,一抽上大煙全好了,不抽又會發作,你讓他戒掉這口煙那比要他的命還難。
  新中國成立之後禁煙禁娼,他不能再明目張膽地抽大煙了,也沒處去買,便以替水鋪收秫秸為名,偷偷摸摸到鄉下換煙土,老鄉私自種的大煙屬於煙土。他混到那陣兒,之前掙下的金條銀元全敗光了。錢財說到底還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問題是鄉下種的煙土太次,不能跟東印度的頂級錫盒煙膏相提並論,讓他不抽難受,抽完了更難受。久而久之,身邊值錢的東西全拿出去換了劣質煙土,家徒四壁,窮得屋裡的耗子都搬了家。勉強維持到1966年臘月,古爺一看實在不行了,自己抽完最後一口大煙,閉上眼吞下大煙油子,死在了西南屋。
  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死倆仨。」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等到人們發現古爺好多天沒出屋,叫門他不應,推也推不開,只好撞開門進去看,但見古爺一頭紮在壁上,兩手撓牆,抓出了好幾條血痕,屍身已經凍透了,五官扭曲,四肢僵硬,抬走時仍保持這個樣子,再也掰不回來了。
  打那開始,西南屋始終空著沒人住,直到二哥一家三口搬進來。聽人說西南屋三十年前死過一個抽大煙的孤老頭子,兩口子心裡未免不踏實。不過也沒看見屋裡有不乾淨的東西,兩口子提心吊膽地住了兩年,過得還不錯,二哥開出租車的收入也說得過去。此時在門口挖出個盒子,兩口子沒往別處想,以為是古爺死前埋下的財寶,木頭盒子中很有可能放了金條銀元。看來富貴貧賤,各有其時,該你發財了,掃地也能掃出狗頭金,正所謂「人走時氣馬走膘」,一旦時運到來,城牆都擋不住。
  二哥和二嫂子起了貪心忘了怕,打開木頭盒子往裡看,但是湊得太近擋住了月光,眼前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二哥伸手往木頭盒中一摸,有鼻子有眼的,什麼東西這是?
  【4】
  天上的月光投下來,盒中顯出一張灰白色的小臉,像抹了層石灰似的,蹙目攢眉,狀甚可怖。木盒僅有常見的鞋盒子大小,不知誰在裡邊塞了個皮乾肉枯的死孩子,身上都長毛了。
  二嫂子也嚇壞了,一口氣沒轉上來,直挺挺地往後倒去,不巧砸垮了堆房的頂棚。
  正值夜深人靜之際,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的鄰居都在睡覺,聽得堆房垮塌全驚醒了。人們跑出來看的時候,只見二嫂子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二哥則坐在牆角兩眼發直,小孩正在屋裡哭。他家門口的磚挖開了幾塊,泥土中是個破舊的木頭盒子,裡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二哥嚇懵了,當著左鄰右舍,該說不該說的話,他全給說了出來。
  鄰居們這才知道二嫂子聽了「瞎話張」的主意,半夜在門前挖坑種李子樹,要壓死對門的三姥姥一家。三姥姥站在院兒裡,聽到二哥的話,氣得一扭頭進了屋。二哥又說他挖坑挖出一個死孩子,要多嚇人有多嚇人。大伙打起手電筒,低著頭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二哥所說的死孩子。再問二哥,他說他看到三姥姥家的黑狗將死孩子叼走了。鄰居們聽完無不搖頭,都認為二哥胡言亂語,當不得真。
  另外,挑水胡同的黑狗並不是三姥姥所養,那是條沒主家的野狗,只不過三姥姥心善,自打搬到挑水胡同以來,時常捨給黑狗一些剩飯,它也不在院兒裡住。左鄰右舍你一言我一語,一致責怪二哥兩口子:「不知道你們倆中了什麼邪,居然信了『瞎話張』的鬼話,三更半夜不睡覺在門口挖坑,攪得雞犬不寧,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鄰里之間該當和睦相處,誰也沒把誰家孩子扔井裡去,能有多大的仇?犯得上用李子樹壓死人家一家老小?說句不好聽的,你們兩口子這麼做,可夠不上一撇一捺!何況『瞎話張』的話你也真敢信?那位爺滿嘴跑火車,飛機上伸小手——胡了天了,來一個坑一個,誰信他的話誰倒霉!」
  二哥渾身是嘴也分辯不清,又讓鄰居們說得抬不起頭。二嫂子則驚嚇過度昏死過去,緩過來時如同洩了氣的皮球,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鄰居們見狀也不好再多說什麼,抱怨幾句後各自回去睡覺了。
  當時我聽到響動,也跑到前邊看熱鬧兒。等到鄰居們都散了,我回到屋中躺下來,想再睡會兒,可是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了。我倒不怕什麼死孩子,我和其餘的鄰居一樣,根本不相信二哥的話。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前邊有這麼多住戶,不論白天還是半夜,在前院兒埋東西不會沒人發覺,所以我認為二哥說的死孩子根本就不存在,多半是他憑空想出來的。也沒準是二哥和二嫂子兩口子合計好了,捏造出來嚇唬對門的三姥姥,以二嫂子的為人,這麼做可一點兒都不奇怪。
  不過二哥提到的黑狗卻讓我十分怵頭,這要擱到以前,別說黑狗吃死孩子了,你說它吃大人我也相信。
  【5】
  二哥說叼走死孩子的黑狗,我曾見過幾次,它在挑水胡同的年頭比前邊的許多住戶還久。
  當年出了小蘑菇墳挑水胡同,有一個叫肉市兒的地方。路邊開了好幾家肉鋪,肉鋪裡常有扔掉不要的下水,雖說那會兒連肥膘都是好東西,卻總歸有沒人吃的零碎兒,招來許多野狗爭搶。其中一條黑狗格外兇惡,個頭大過了一般的狼狗,其餘的野狗都搶不過它。雖然是條土狗,但是能搶能奪,吃得比別的野狗都多,一身皮毛綢緞般光滑油亮,胯下那活兒也大得出奇。平時不是吃肉打架,便是趴在母狗後腰上使勁,似乎有用之不竭的精力。黑狗雙眼之下有白底,相傳這樣的狗叫「白眼兒狼」,生來狡猾多變,人對它再好也沒用。由於黑狗多次追咬過路的行人,派出所和打狗隊組織人手逮了它好幾次,卻始終沒有逮到。
  幾年前的一個晚上,空中的月亮又大又圓,黃澄澄地懸在天上,月光似水,萬籟俱寂。我上房頂乘涼,意外地撞見了那條黑狗,它正趴在對面胡同的屋頂上,吐著舌頭一動不動。
  我聽說黑狗在肉市上咬過人,還聽說過它能上房,所以打狗隊逮不到它。狗咬人不奇怪,狗急了跳牆我也見過,要說狗能上房我是不大相信。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的房山很高,比牆頭高出一大截,一般的狗可上不去。那天半夜在屋頂上看到「白眼兒狼」,倒讓我吃了一驚。
  我擔心它會從對面跳過來咬我,但是它望著天上的月亮,一動也不動,好像沒發現我,或許已經察覺到了,卻不將我放在眼內。我出於好奇,又怕驚動了黑狗,沒敢輕舉妄動,但見黑狗的舉動十分古怪,它惡狠狠地盯著月亮,除了一對狗眼,從頭到尾哪兒都不動,目光貪婪而凶殘,嘴角掛著口水,它看到的好像不是月亮,而是肉鋪中扔掉的牛下水。我心想:它該不會以為它是二郎真君的哮天犬,要跳起來去咬天上的月亮?
  但是天狗吃月只是民間傳說,狗跳得再高,也不可能咬到月亮,況且肉市上的黑狗不過是條野狗,卻妄想當吃月的天狗,不得不承認它是條非常有野心的狗。
  我尋思:「此狗雖然兇惡,卻是呆頭呆腦,沒有人們說的那麼厲害……」這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忽見對面屋頂上的黑狗騰空而起,張開大口對著月亮咬去。
  如果不是躲在一旁看見,我很難相信一條狗可以躍得這麼高。不過黑狗不是去咬月亮,當時有一隻老鴉從高處飛過,老鴉通常不會在夜裡飛行,但是當晚月明如晝,可能老鴉誤以為是白天,飛到半空盤旋。黑狗趴在屋頂上等待時機,窺得這隻老鴉從它頭上經過,一舉躍到半空咬住,落下來按住了,不容那老鴉掙扎,三兩口吃個乾淨。吃完了之後,它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的鮮血,在月光下躥房越脊而去。
  當時的場面看得我目瞪口呆,至今仍心有餘悸。
  【6】
  肉市上的這條黑狗蹦得高、躥得遠,往來屋頂如走平地,上樹能掏鳥窩,下河能逮游魚,而且狡詐機敏,比人還精明,打狗隊各種法子都用到了,苦於逮它不住。有一次,崔大離換了雙新布鞋,過去講究「爺不爺,先看鞋」,沒等崔爺抖起來,出門先踩了一腳狗屎。之前有鄰居看見是黑狗留在這兒的,故意拿話擠對崔大離。崔大離氣不打一處來,轉天找來一位吳師傅,打算收拾這條惡狗。吳師傅是個退休的屠戶,平生兩手絕活,一是宰,二是騸,外帶會套狗,再兇惡的狗,只要嗅到他身上的氣味,便會嚇得狗腿兒發抖。
  鄰居們認為崔大離想得太簡單了,屠戶吳師傅是有些手段,可是黑狗狡猾無比,更會識人,不管你是打狗的還是套狗的,它都可以在半里地之外分辨出來,吳師傅根本到不了它的近前,又怎麼逮得住它?
  不過吳師傅套了一輩子的狗,自有他的法子,也不帶幫手,只讓崔大離領路,先到肉市和挑水胡同走了一趟,果然沒見到黑狗,他一句話沒說,扭頭就回去了。
  第二天,吳師傅不知從哪兒找來一隻發情的母狗,將它拴到肉鋪門前,他同崔大離躲在遠處。那隻母狗引得那只黑狗意亂神迷,發起性來提槍上馬,拉開架式趴在母狗的後腰上,正要快活,脖子上突然多了個繩套。
  黑狗發覺不對,拼了命想要掙脫,奈何被勒住了脖子,任由吳師傅將它吊起,四條腿兒亂蹬,空有一身的猛惡半點施展不出。吳師傅屠豬宰牛幾十年,退休之後不打算再動刀殺生,提前跟崔大離說好了,留下黑狗一條命。吳師傅用手摸了摸黑狗兩條後腿之間的物件兒,黑狗似乎明白吳師傅接下來要做什麼,不由得慌了神。它一會兒齜牙恫嚇,一會兒又嗚嗚慘叫,在吳師傅面前搖尾祈憐。
  吳師傅一摸之下也自吃驚,好大的一嘟嚕,他說:「難怪此狗恁般兇惡,竟有六個蛋子兒!它逞強鬥狠,上房逮鳥,下房咬人,全憑胯下的玩意兒,今天倒霉也倒霉在這玩意兒上,不論它如何凶悍,去了勢便威風不在。」
  說到騸驢閹豬,吳師傅堪稱一絕,他這門手藝的講究可也不小,公驢要騸,不割去睪丸不行,豬、牛只需掐碎睪丸,沒必要切掉。以前手藝高的師傅閹豬、閹牛不使刀,而是用兩塊木頭板子合到一處拍碎睪丸。吳師傅手勁兒大,他也會用這個勁兒,能夠直接用手捏,那真是一下一個。當時將手伸到黑狗胯下,只見他摸了一摸,捋了一捋,誰也沒看明白他如何動手,已在轉眼間擠出六枚帶血的狗蛋子兒,個個有雞蛋大小。
  挑水胡同的老少爺們兒圍在旁邊看熱鬧,目睹了吳師傅的絕活兒,那是沒有一個不蛋疼的。
  【7】
  你翻遍小蘑菇墳挑水胡同,找不出第二個比崔大離更貪嘴的人。他問吳師傅要來六個血淋淋的狗蛋子兒,放上蔥、姜、蒜炒成一大盤,成了他的下酒菜。
  黑狗慘失卵蛋,胯下狗鞭雖然還在,卻似一根蔫頭耷腦的細草繩,往日雄風喪盡。以前別的野狗和家狗都怕它,如今卻是別的狗追在它屁股後頭咬。小孩們用棍子、石子打它,它也不敢齜牙,見了人便逃開。可以說是人見了人打,狗見了狗咬,到處挨欺負。它白天不敢出來,夜裡才去倒髒土的筐中找東西吃,一天到晚東躲西藏,餓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身上的毛都快掉沒了。挑水胡同的鄰居大都認為黑狗落得如此下場是活該,近年剛搬來的住戶並不知道以往的經過,以為它只是一條可憐兮兮的野狗,沒有人拿它當回事兒。
  後來三姥姥搬到小蘑菇墳挑水胡同,老太太看見黑狗可憐,經常把剩飯剩菜留給它吃。大雜院兒前邊幾家住戶搬進來的年頭也不多,並不知道黑狗幾年前的惡行,左鄰右舍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可是民間俗傳「白眼兒狼記仇不記恩」,今天跟崔大離出去,我無意當中看見黑狗躲在髒土筐後邊盯著他,目光中全是恨意。看來黑狗對崔大離的仇恨已經在它心中生了根兒,「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共戴天之仇絕不會善罷甘休,而且不是一天兩天了。只不過惡犬去勢,好比猛虎失其爪牙,咬敗的鵪鶉鬥敗的雞,如今已然是窮途末路,挑水胡同的貓見了它都敢上前撓它一爪子,它又能興得起什麼風浪?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仍然覺得心裡發毛,話說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睜開眼看看四周,月光從西屋後窗投進來,可以看到門關得好好的,除了我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也感覺不到有別的東西。我側過頭來想接著睡覺,卻發覺有個人一聲不吭地站在牆邊。西屋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屋頂上有房梁屋檁,裱糊了頂棚,頂棚落地一丈有餘,此人站在牆角,月光下一臉的綠毛,頭部幾乎與屋頂平齊,如同半夜出來吃人的夜叉。
  我以為我看錯了,不可能有這麼高的人啊,瞪起眼來再看,卻見怪臉下是空牆,看不到身子。我不由自主想到二哥門前埋的死孩子,心底立即湧起一股寒意:「死孩子不是讓黑狗叼走了嗎?為什麼又找我來了?你拜佛進了玉皇廟——走錯門兒了!」
  第四章 余家大墳
  【1】
  前面我說過,我們小蘑菇墳挑水胡同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叫余家大墳,全是亂葬崗子臭水溝,專扔死孩子的地方。我黑天半夜見到屋頂上的情形,又想起亂葬崗扔死孩子的傳聞,也不由得不怕,急忙坐起來,顧不上穿鞋,光了雙腳跳下地,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反正我屋裡崩子兒沒有,你進來我出去還不成嗎?
  我撞開房門跑到外邊,身上讓冷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卻也冷靜了許多,撿起一塊板兒磚緊緊地握到手中,又往屋裡頭看,隱約看到屋頂掉下一大塊牆皮,裡邊是佈滿綠苔的人臉,幾隻潮蟲正在臉上爬行。
  我頭髮根子直往上豎,定睛再看,只見牆皮裡邊還有一層內牆,也是一磚到頂,外抹白膏牆灰,長出綠苔的臉是牆上的壁畫。內牆外邊糊了很厚一層牛皮紙,刷過幾次大白,牆皮已然變硬,很可能是我這兩天收拾屋子,不小心刮到外層牆皮,使得牆皮掉落,顯出裡側的壁畫。不過年深歲久,受潮生苔,殘缺不全的壁畫顏色幾乎褪盡,僅餘輪廓尚存,誰大半夜看見牆中有個長出綠毛的人臉,誰不得嚇個半死?
  我在心裡邊罵了幾句,找來一卷牛皮紙補上脫落的牆皮,忙到中午時看見了崔大離。
  崔大離是鬼會的會首,哪家有人「倒頭」,他都要去幫忙混吃混喝,這會兒剛打外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