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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節

  我說原來你是羅婆婆的堂兄,失敬失敬,倒是我外婆那一輩的前輩高人。
  他擺擺手,說他們年紀雖長,但是卻不敢跟龍老蘭同輩。苗家十八峒,三十二洞口,若論師從,他跟我還是同一輩:「長幼尊序,不可亂來,你還是叫我羅聾子,叫她羅二妹,不然我枉自尊大,下去也沒有那個臉見人。」
  我說這就是你給我下蠱的原因?
  他說是,他們這一支蠱苗,講究一個恩怨分明,恩要報仇要清,歸根結底,二妹是我害死的,而且枉死於漢人家的衙門裡,生魂都不得安寧。所以他要報,不然對不起這血脈相連的淵源。我氣憤地笑了,說你這倒是擺的歪理?羅二妹是因我而死麼,她是死於積年的肺病,死於長期的營養不良,死於……福薄的原因,是她把人家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給咒死了,還煉製成小鬼,供她這仇人使喚,而你堂妹子一家的悲劇,最主要還是因為矮騾子的迷幻,讓你那堂侄子遭了牢獄之災。
  這一切,關我什麼事?我只是適逢其會而已,作惡不需要被懲罰?
  羅聾子不聾,他聽得清清楚楚,事實上他的心裡也明白得很,但是他依然執著地向我下了疳蠱,事不問緣由,只說仇怨。和羅二妹一樣,在他這種人心裡,恨也許是支撐他活下去的最大動力吧!為什麼呢?蠱毒就彷彿他們手中的利器,然而貧困卻是魔咒,現代社會裡這類的養蠱人地位都不高,太久平淡的日子,讓他心中壓力,忍不住找一個發洩口。
  他沒有說話了,目光看向了遠處等待的馬海波等人,吃驚地問我們是不是去剿滅矮騾子了?
  我說是,你中午的時候不是已經知道了麼?何必再問一次。這些傢伙,在青山界橫行霸道,竄來竄去,半年多時間居然殺了三個人,不剿滅,周圍的鄉親能過好日子麼?他長歎了一口氣,說你認為把它們剿滅了鄉里人就能夠安生了?你知道矮騾子是什麼來頭沒有?我搖頭,說不知道。
  羅聾子問我,知不知道夜郎國。
  我說知道,夜郎自大嘛,史記裡面有記載,說漢武帝派人去為尋找通往印度的通道,曾遣使者到達雲南的滇國。期間,滇王問漢使說漢朝和滇國誰要大一點?後來漢使途經夜郎,夜郎國君也提出同樣問題。一直到後來還衍生成一個成語,有是井底之蛙的意思。
  他搖頭,歎息,說你真認為一個東至湖廣,西及黔滇,北抵川鄂,南達東南亞,地廣數千里的國度,真就抵不上一個西漢朝?——他說得很嚴肅,一講話,完全沒有一個鄉間老農的模樣,反而像一個學堂之上的教授。
  我訝然,說夜郎有這麼厲害?
  他搖頭苦笑,說年輕人,要多學習,不要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只能告訴你,夜郎最盛的時候,常年擁有精兵十餘萬。夜郎本名叫作「耶朗」,「耶朗」即唱誦,是在祭祀活動中以半朗誦半詠唱的形式,宣讀氏族盟誓。「夜郎國」實行的這種「耶朗制」,形成了一個以經濟與文化為紐帶的龐大社會組織,整個「夜郎國」就是由大大小小的「耶朗」組成。而苗疆巫蠱之術,也是自西漢起的夜郎國流傳下來的。
  我不解,問提這些陳谷子爛麻子的事情幹嘛?
  他說我要說夜郎國是毀於矮人國之禍,你會不會吃驚?我大笑,說怎麼可能?我身為此地中人,書未曾多讀,但是也知道夜郎國是與南方小國發生爭鬥,又不服從漢朝出面調解。漢朝新任牂牁郡守陳立便深入夜郎腹地,果斷地斬殺夜郎的末代國王,繼而平定其臣屬及附屬部落的叛亂,最終滅亡的。哪裡來的矮人國?哪裡……
  我說著說著,就沒有再說話了。
  南方小國……
  一個小小的郡守,就能夠深入一個帶甲之士十數萬的國度首府,斬殺國君,滅其國?那可是西漢末年,不是武帝的巔峰時期,這件事情說起來實在太假了!那麼,夜郎那十幾萬的精銳幹嘛去了?矮人國,是矮騾子建立的國度麼?歷史的煙雲,籠罩了大部分事實的真相,後人只能從文字記載和某些未磨滅的痕跡之中,去探尋遺失的信息。
  羅聾子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我問你怎麼知道的這些?他也沒有回答。
  矮騾子到底是何物,這一個疑問十二法門中已有記載,說是深山瘴氣中誕生的野怪精靈,是遊走人靈兩界的生物。我之前提過,十二法門中有很多愚民的筆鋒,除了大量有用的信息,也會摻雜許多虛無縹緲的傳說,類似於老莊的《逍遙游》或則上古奇書《山海經》,本不足為信。然而羅聾子這番結合歷史的解釋,又讓我心中疑慮。
  難道真有其事?
  我說我在千年古樹下面的溶洞子裡,發現了一個類似祭壇的東西,那是個桌子,上面放有四顆人心(其實是各部位內臟),這是什麼東西?羅聾子問龍老蘭有沒有給我講過一種叫作大黑天魔王召喚的黑巫術?我搖頭說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他說這是一種很厲害的黑巫術,算準了死者的生辰八字和死期,然後殺十一人,分別取五臟、四肢、陽物以及最後的頭顱,精確到時刻,然後融入有邪性的石頭中,召喚出一個大黑天出來。
  我問大黑天是什麼?這些都是那矮騾子干的,它們懂這黑巫術?
  講了這麼久,羅聾子嘴唇乾燥,舔了舔,不理會我的抗議,又從懷裡弄了些曬乾的煙草葉子,裝上填滿,劃了根火柴點上,叭嗒叭嗒抽了幾口,然後問我,中午他下的疳蠱,沒用讓我毒發身亡,是不是因為我外婆給我種下的金蠶蠱,起的作用?但是,為什麼他沒有感受到一絲金蠶蠱的力量?
  我沒回答,感覺面前這個人,他的情緒有些詭異。
  他的耳朵突然變得很紅,眼睛亮,抽旱煙吐出來的雲霧,裊裊地變化著形象,好像在勾勒著什麼東西。我心一跳,胸前的槐木牌飛出一股氣流。瞬間,朵朵已經飄在了羅聾子的身後,眼裡面飽含著淚水,但還是緩緩趴在了他頭上。
  羅聾子眉頭一皺,說他堂妹子養的小鬼,現在在幫我?
  我知道他看出了什麼,但沒說,只是問他現在想幹什麼?又想下蠱?他嘿嘿的笑,說他羅聾子這一輩子,最擅長的不是這些藥蠱,而是靈蠱。聽說過釘蠱沒有,這個是用一根生銹的鐵釘日夜供奉神像之前,逢初一十五不食水米,年年吃齋,念二十年經換來的,又名「二十二日子午斷魂釘」。意念一達,鐵釘就入體,過谷道,鑽小腸,五臟六腑遊覽遍,最後從雙眼之中透體而出,歷時二十二天,最終死亡。
  我大驚,這東西,何其毒也。正想站起來,只見他一聲大喝,曰「度」,我屁股下面的凳子,突然一陣抖動,似乎有一種尖銳之物,就從某處直接攻入我的體內。
  我大叫一聲,往後跌倒而去。
  而朵朵,則第一時間朝羅聾子的後頸咬去,小傢伙此刻倒是一口尖牙。
第十六章 中仰苗蠱一脈
  我後仰跌倒,頭重重地磕到了地下的石子,後腦勺生疼。
  羅聾子站起來,手奮力地往後揮去。鬼魂這東西,若不作用於外物,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但是當朵朵狠狠咬到羅聾子的脖子上時,不但是他,連十幾米外的馬海波他們,估計都能夠看清楚了。羅聾子也是有些本事,嘴裡大聲咕叨著苗話,這是咒,驅鬼咒——他和羅二妹一脈相承,自然也知曉一些法門。朵朵被他伸手一抓,勒住了小手,然後又被持咒,痛苦地奮力掙扎,居然喊出了嚶嚶的哭聲來。
  我前面說過,鬼魂無聲帶,發不出聲音,除非極度痛苦,用靈魂在戰慄。
  這哭聲,每一個音節都擊打在我的心裡,讓我心碎得厲害。雖然感覺到體內有一根灼熱的尖銳硬物在遊走,撕開肌肉,讓我每一根神經,走往大腦裡面的,都是疼痛,讓人想立刻昏厥過去的痛苦。但我還是咬著牙爬了起來,一下子就衝到了羅聾子身前,一個大耳刮子,就扇到了他枯瘦黑黃的臉上。
  「啪!」這一聲脆響,把羅聾子直接扇倒在地。
  看來,對於這個處於風燭殘年的老傢伙,物理攻擊遠遠深過於神秘的巫蠱之鬥。為了讓朵朵趕緊脫離他手,我也顧不得欺負老人家的惡名和臉面,上前就是一通王八拳,一頓亂打,終於,朵朵脫離了他的魔爪,驚魂,倏地鑽進了我胸前的槐木牌中。與此同時,我身後幾米傳來了馬海波等人的呼喊聲。
  羅聾子被我壓在地上,嘴都被抽腫了,眼窩子處一片淤青,見我往後看去,口中大呼,說破,釘子破,生魂開,七十二路神仙爺爺奶奶,讓他死吧!死……我突然感覺體內一陣炸響,通體生疼,由內而外的痛,在腦子裡炸開,轟——我再也抵不過了,往後一倒去,感覺所有的痛覺並沒有隨著脊柱,往上傳導,而是瞬間集中到了臍下三寸的丹田位置。
  什麼是下丹田?藏精之所也,五臟六腑之本,性命攸關的地方。
  轟的一下,我感覺一個龐大的意志連接到了我的腦海裡。
  然後我聽到了羅聾子失魂的一聲呼喊:「你……你居然、居然是漢蠱王洛十八的……」
  黑暗瞬間席捲了我的意識,我痛,所以世界變暗,倒下,整個天空恢復了平靜。
  生,或者死,其實遠遠比想像中的更殘酷。
  當然,也更簡單。
  ※※※
  我再次恢復了意識的時候,依舊是在醫院裡。
  我第一意識是在自嘲:數一數,我今半年倒是跑了好幾次醫院了。我眼前是一頭的灰白頭髮,這是我母親的,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她終日勞作,風吹雨淋,所以顯得比同齡人格外蒼老。她坐在凳子上,趴在我床頭,睡得很熟,還發出輕微的呼嚕聲。我心中一酸,伸出手想去拍母親,她感覺到了,醒了過來,很高興,問我感覺好點沒有?
  我說還好,現在幾號了?她說今天都是十七號了。
  母親她慣來說農曆,那麼也就是1月24日,天啊,我足足昏迷了三天!我活動了一下手腳,感覺沒有什麼障礙,就問是怎麼回事?我母親告訴我,她是三天前的早上接到的電話,說我進了醫院,然後是上次來我們家的那個年輕警官接她到的醫院。警官說我是幫助公家去破案子,結果被蟲子咬傷了,然後住的院。這幾天來了好多人看我,病房裡面花籃、果籃擺滿了,還有領導給了她一萬塊錢的獎金,醫療費也可以報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