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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節

  他活成野人了,甚至省略掉了衣褲鞋襪。在足夠暖和的天氣裡,他直接赤身露體的東跑西顛。停在一片野葡萄籐前,他嚥了口唾沫。野葡萄四處攀爬,結成了一面鬱鬱蔥蔥的綠牆。紫色的果實垂垂纍纍,其中大部分都酸,不過只要熟透了,酸也酸得有限。
  無心摘了一串葡萄,想要坐到旁邊的大石頭上慢慢吃,可是未等坐穩,他猛然向上一竄,開始捂著屁股罵罵咧咧。原來大石頭被太陽暴曬了一天,如今的熱度已經可以媲美火炭了。
  無心拎著葡萄向林子裡走,一側屁股蛋被燙紅了,紅了一路總不見好。他素來怕疼,此刻自然滿心牢騷。然而自憐自艾不耽誤他覓食。大貓頭鷹在林子裡找到他時,他已經收穫頗豐,雖然依舊紅著屁股。
  大貓頭鷹還是沒有學會說人話,對著無心高一聲低一聲的嗥叫了一陣,無心大概聽明白了:「白琉璃又下山去了?」
  然後他舉起手中的一根樹枝,張嘴去吃結在樹枝上的野果子:「他要去就讓他去嘛!」
  大貓頭鷹的羽毛中溢出了隱隱的一團黑霧。黑霧漸漸籠罩了他,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站起了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圍著無心團團亂轉,一手抓住無心的腕子,一手往山下的方向指,是非讓他把白琉璃找回來的架勢。無心不去,不但不去,而且不耐煩,彎腰一口咬上了小男孩的咽喉。小男孩嚇得一閉眼睛,一動不動的老實了。
  小男孩逃離了無心的牙齒,自己跑向山下去找白琉璃,跑著跑著他變成了貓頭鷹,飛著飛著他落了地,又變成了小男孩。連跑帶飛的沒走多遠,他和白琉璃來了個頂頭碰。他還沒有修煉出一雙陰陽眼,看不見白琉璃的影蹤,可是出於妖精的直覺,他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對方。「撲通」一聲跪在草地上,他張開雙臂抱住了眼前的大白鵝,又很快樂的叫了一聲:「呼!」
  附在大白鵝身上的白琉璃愣了一下,隨即一嘴把他啄開了。
  白琉璃當蛇當得百無聊賴,於是轉而做鵝。心安理得的把大白鵝交給小男孩,他溜出鵝身,一路高高興興的先飄向前了。在林子邊緣,他啼笑皆非的遇到了無心。
  無心一手倒拎著一隻死鳥,一手舉著一枝結滿野果的綠樹枝。不知道是剛剛想起了什麼美事,他下面通紅的支起了一根棒槌,棒槌上面纏著葡萄籐,墜著沉甸甸的兩大串野葡萄。嘴裡一左一右含著兩枚大鳥蛋,他對著白琉璃眨巴眼睛,意思是「你回來了?」。
  白琉璃被他的形象逗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恨不能就地打滾。滿山的生靈死靈加在一起,誰也沒有白琉璃活得歡樂。生前藏而不發的活潑勁兒全施展在死後了,他時常笑得像個瘋子。等到由著性子笑夠了,他才飄到無心身邊,像個活人似的陪著他並肩走:「你知道嗎?山下的知青都撤走了。」
  無心想要找到一塊平整地方吃東西,於是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
  白琉璃又道:「知青在鬧事,說是要回城。」
  無心把手裡的果樹枝和死鳥放在了一棵老樹下。自己坐在凸起的老樹根上,他先吐出嘴裡的鳥蛋,然後低頭解開了命根子上的野葡萄籐。白琉璃為了表示自己也是通人情的,特地問道:「你想女人了?」
  無心「嗯」了一聲,摘了葡萄往自己嘴裡送。
  他已經沉默寡言了許久。白琉璃記得他死了上一個老婆之後,雖然在地堡裡也哭喪了幾天,但是幾天之後就又嬉皮笑臉了。疑團終於有了答案,白琉璃想,原來他是特別的喜歡蘇桃。
  無心吃了葡萄野果,又撕開死鳥生吃了它的肉。最後帶著兩枚鳥蛋爬上了樹,他舒舒服服的躺穩當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落地。白琉璃在枝葉之間飄來飄去,想讓無心帶自己再下山逛上一圈。無心用一片大樹葉擋住了眼睛,低聲答道:「我不去。」
  白琉璃告訴他:「山下有很多女知青,你可以捉一個陪你睡覺。」
  無心歎了口氣,不想理睬白琉璃。他和白琉璃的感情全迸發在久別重逢的一剎那,千萬可別相處久了。一旦過上了朝夕相對的生活,他們遲早是要相看兩相厭,比如現在,他真想把胡言亂語的白琉璃一指頭彈飛。
  無心躺在樹上不言不動,緩慢的消化著肚中的食物。一周之後他落了地,半死不活的再次覓食。
  花草漸漸凋謝了,小河漸漸消瘦了。季節週而復始的變換著,山外的知青也徹底走光了。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無心長久的坐在樹上,看月亮升太陽落,看星星排著陣法,一夜一夜的劃過漆黑天幕。桃桃現在長大了吧?桃桃現在畢業了吧?桃桃現在結婚了吧?一滴很大的眼淚凝結在了他的腮上,是透明的膠質,最後風乾,如同一顆琥珀。
  在一個寂靜的夜裡,他又想:「桃桃現在生小孩子了吧?」
  桃桃和他最初相遇的時候,也是個小孩子,孤苦伶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心從來不做夢,可是此刻第一次體會到了做夢的感覺——他和蘇桃相處的兩年,就是一夢。
  當無心算到「桃桃的孩子也長大了吧」的時候,蘇桃已經在河北文縣的縣醫院裡工作了將近二十年。
  她沒有讀軍校,因為還是嫌軍隊裡不自由,怕有朝一日無心回來了,組織會不同意自己和他結婚。退伍之後她主動要求分配到了文縣,其實文縣也不錯,地方不大不小,既不落後閉塞,也不繁華喧鬧。縣醫院是個好單位,她在醫院裡熬成了護士長,工資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夠她活了。
  她始終是沒有結婚,在軍隊裡,田興邦曾經驚天動地的追求過她;後來到了醫院,她也成了不少年輕醫生的水中月鏡中花。無數天作之合一般的好姻緣都被她冷漠的斬斷了,她活成了醫院裡面有名的老處女。
  她白白的美麗了一世,對於她所處的大世界,她永遠是冷若冰霜、心如鐵石。
  在晴朗無風的週末午後,蘇桃會一個人出門散步。文縣越來越大了,她沿著街道慢慢走,要走好久才能到達一中門口。一中所佔的還是二十年前的老樓,校園對面的破廠房成了三不管的地界。她的身體已經不復少年時代的輕盈,又顧忌著腳上的一雙新皮鞋,所以在廠房廢墟之中走得磕磕絆絆。最後她坐在了半截磚牆上,在陽光下舉目遠眺,去看磚石堆中生出的一叢叢野草閒花。
  她沒有讀書,沒有提干,沒有結婚,沒有生子。她以自己的人生為籌碼,對無心賭了二十年的氣。她堅信無心總有一天還會從天而降,就像他第一次出現時一樣。到時候他老了,她也老了,她要讓他讀讀自己一生的故事,她要讓他知道他有多錯!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無心睡在樹上,很難得的做了個夢。
  他夢見了一大片隨風搖曳的波斯菊,盛開在那年炮火紛飛的春天裡。
【第四部 廿一世紀】
第207章 精神病人
  在一個晴朗的四月午後,攀附在大貨車頂的無心被交警發現了。當時他被牽連不清的繩網牽扯糾纏了住,否則憑著他的身手,他絕不會趴在車上束手就擒。大貨車滿載貨物,長寬高已經幾乎相等,跳車等於跳樓。交警費了老大的勁,蹬著梯子往車上爬。司機早下了車,手搭涼棚往上望,一邊望一邊和身邊的交警解釋:「我真不認識他,我能把我認識的人往車頂上放嗎?哎呦我操,你們說他是怎麼上去的?」
  爬上車頂的交警解開了無數半死不活的大繩扣,讓無心的胳膊腿兒得了自由。無心跪坐在了大貨箱上,怔怔的望著面前的小交警。小交警有恐高症,一邊四腳著地的往後倒退,一邊怒道:「你是猴兒哇?」
  話音落下,交警眼前一花,無心沒了。
  然後小交警在自己的驚叫聲中,看到一個灰撲撲的人影斜刺裡穿越國道,剎那間衝入路旁樹林,從此消失無蹤。
  無心一路狂奔,在穿越了一片小樹林後,他上了一條柏油路。路邊立著個大鐵牌子,上寫六個大字:火星鎮歡迎您。
  無心仰頭望著牌子,又發了半天的呆。簡化字在他眼裡總像是缺胳膊少腿,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六個字讓他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末了心裡明白了,他惶惶然的邁開步子,向前走入了火星鎮。在大興安嶺的深山老林裡隱居了將近四十年,如今驟然回歸人間,他發現人間竟然大大的變了模樣——變化之劇烈,簡直要讓他驚恐了。
  山外的人們已經不認得他手中僅有的幾張舊人民幣,糧票也成了天方夜譚般的往事。他的假介紹信假證明更是一分錢不值,現在的人可以隨便走隨便住,而且都有身份證。他穿著一身幾近襤褸的舊軍裝走在人群中,引得人們紛紛對他行注目禮,看一個濃眉大眼的小白臉子,竟然穿戴成了乞丐模樣,而且還是怪模怪樣的乞丐,像是從革命時期穿越而來的。
  他難得的懵懂怯懦了。扒著一輛運輸木材的火車走了一段路,火車到站,他茫茫然的也到了站。在火車站外爬上一輛大貨車。貨車司機無知無覺的上了路,帶著他疾馳了將近一天,直到交警發現了他。
  無心此刻飢腸轆轆,決定去火星鎮打食。千變萬化的新人間雖然嚇得他左一跳右一跳,但還是要比山裡強。白琉璃徹底被大貓頭鷹哄住了,一鬼一妖合作欺負他一個,橫豎知道他死不了,所以下手格外狠辣。大貓頭鷹當年一臉忠厚老實相,原來也不是個好東西。山中日月成全了一個他,幾十年中他妖術大有長進,已經敢和無心蹬鼻子上臉了。
  於是無心自作主張的下了山,不和他們過了。
  無心沿著柏油路往前走,路是好路,路兩邊有田地有房屋,乃是火星鎮外圍的一處大村莊。此時正是四月時節,待種的田地都被翻過了,黑土被曬了一整天,此刻已經乾爽鬆軟。無心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心想野地裡不會有野菜野果,自己還是得往人的身上打主意。要說人,眼前倒是有現成的一個,看背影是個青年人,打扮得西裝革履,然而雙臂環抱在胸前,腰也弓著,顯然是在摟抱著什麼。青年人步伐匆匆,越走越快;無心連跑帶跳的追上了他,側著臉想要和他搭話,然而定睛一瞧,他心中一驚,原來青年雙眼通紅,滿面淚痕,嘴唇緊緊的抿成了直線。西裝前襟只繫了一枚紐扣,下擺偶爾隨風飄起,無心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是看到了一圈炸彈。
  看到的是一圈,看不到的,被青年雙臂環繞著的,不知還有多少。一條穿著桃紅背心的白哈巴狗從前頭顛顛的來了,伸著舌頭且顛且喘,又對著青年「汪」了一聲。
  未等白狗閉嘴,柏油路上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巨響。無心、青年、白狗瞬間化為烏有,道路兩邊的大樹也被氣浪摧成了骨斷筋折。附近的房屋玻璃全起了共鳴,連遠方一座小樓內的史高飛都被震得打了哆嗦。一哆嗦,手裡的面巾紙失了準頭,他上面望著電腦屏幕裡的南波杏,下面一波接一波的射了一褲子。
  一驚之後,史高飛慌忙低了頭。褲子被他退到了大腿處,如今前門拉鏈已經被他的萬子千孫徹底糊住。匆匆忙忙的用紙擦了,他心懷鬼胎的提了褲子往窗口跑。「嘩」的一聲拉開拉窗,他探出上半身向外張望,想要查看巨響的來源。然而窗外風景一如往常,只有一隻大灰雀趁虛而入,撲啦啦的飛進了房內。
  史高飛來不及驅趕鳥類。轉身出了房門穿越客廳,他推開向外的樓門,幾大步躥進了院子裡。院子是大院,一半鋪了水泥地,一半種了花花草草。另有一棵吃裡扒外的老果樹緊挨院門,每年都要無私的向院外奉獻出幾枝子沙果。史高飛別有心事,一味的只往大門口跑。然而未等他打開左右合攏的黑漆鐵柵欄門,他的眉心之間忽然落了一滴暖暖的雨。下意識的抬手一摸,他隨即對著手指頭直了眼——不是雨,是血!
  猛然抬頭向上望去,在老果樹的密集枝杈之間,他看到了一隻白色的狗頭。狗頭保持著齜牙咧嘴的神情,脖子往下一無所有,只垂了絲絲縷縷的幾條鮮紅筋肉。狗嘴毫無預兆的上下一張,一小塊粉紅色的肉垂直落到了黑土地上。
  在和狗頭對視了片刻之後,史高飛和狗頭一樣齜牙咧嘴了,噁心得恨不能就地嘔吐一場。舉起一根竹竿捅下狗頭,他薅著狗耳朵將其扔到了院外。隨即跟著狗頭一起出了門,他一路小跑的看熱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