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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節

  杜敢闖放下手中的紙條,鄭重其事的抬頭望向了小丁貓:「小丁貓同志,我要批評你。」
  小丁貓剛剛點燃了香煙。深吸一口抬了頭,泛綠的檯燈燈光自上而下的照耀著兩人,正是顯出了杜敢闖一臉的橫肉,滿額的痘子。而杜敢闖自知形象不美,所以神情格外肅殺,表明自己一顆紅心目中無人,對小丁貓絕無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妄念。
  兩人打了一秒鐘的照面,小丁貓的腿肚子有點要轉筋:「我怎、怎麼了?」
  杜敢闖高傲而又深情的凝視著他:「你對你自己的身體,太不負責任了。」
  小丁貓扭頭打了個噴嚏,然後探頭望著杜敢闖:「啊?」
  杜敢闖勉強露出了爽朗笑容:「你天天熬夜,在飲食上也是有一頓沒一頓,時間久了,身體可是要撐不住的。你累垮了,誰來帶領大家和階級敵人作鬥爭?誰來帶領大家去消滅牛鬼蛇神反革命?丁同志,你要記住,你的身體,不是你一個人的身體。你的身體,屬於聯指的全體戰士。」
  小丁貓笑著點頭,雖然感覺杜敢闖說話不倫不類,好像要帶人把自己分而食之,不過意是好意,自己不能不識好歹:「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就休息。」
  杜敢闖看了他斯文的面貌,聽了他溫柔的聲音,兩隻腳不由得釘在水泥地上,無論如何拔不動:「《十條》不必再看了,大方向我們已經抓准,其餘的細枝末節,可以不必深究。」隨即她仿照蘇聯電影裡的女主角,一甩頭髮自信的笑:「我的政治水平,你可以信得過!」
  小丁貓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那是,那是。我們從初中起就是同學,這個……我當然很瞭解你。」
  杜敢闖斜靠在桌邊,四周萬籟俱寂,房內亮著一盞幽幽的小燈。氣氛太美好了,她是真不願意走:「還有明天的追悼會——」她飛快的轉動腦筋,找出話題來談:「時間上,和上個月定下的憶苦思甜報告會起了衝突。」
  她不走,小丁貓意意思思的也不敢坐:「沒有關係,追悼會是追悼會,報告會是報告會。追悼會放到機械學院去開,報告會是在鋼廠大禮堂。年紀大的去追悼會,年紀小的去報告會,雙管齊下,互不耽誤。」
  杜敢闖深以為然的點了頭,腦子裡忽然想起了初中時讀過的《紅樓夢》。單憑智慧來論,如果小丁貓是賈寶玉,那麼她就有自信兼任林黛玉與薛寶釵,至於馬秀紅,則是徹頭徹尾的屬於襲人一流。若是真往長遠了想,她認為自己也許會容下馬秀紅——大家都是同學,看都看慣了,雖然也有醋意,但總像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杜敢闖想出了神,直到小丁貓把手揮到了她的面前:「杜敢闖,我要睡了,你也去睡吧。為了革命,你我都要保重身體。」
  說完這話,小丁貓又拿起牛皮紙袋笑了笑:「記錄我會認真的看,有時間我們就此討論一下。」
  杜敢闖意猶未盡的答應一聲,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為了顯示自己的大方,她幾近豪爽的露齒一笑,然而轉身走向門口。小丁貓一直把她送進走廊,又目送她經過樓梯口進入女生宿舍區了,才輕輕的關了房門,轉身歎道:「哎呀媽呀。」
  小丁貓關了檯燈,上床睡覺。與此同時,無心正在男廁所和白琉璃說話。白琉璃氣得有點走形,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無心低聲問道:「你跑哪兒去了?」
  白琉璃答道:「我去了樓後,想抓幾隻鬼吃。」
  無心把一隻手伸進褲衩裡抓癢:「然後呢?你抓鬼吃我沒意見,可是怎麼該回來不回來?你就非得折騰我一趟,讓我大半夜的出門找你?」
  白琉璃怒道:「難道是我不想回來嗎?是有人在樓後佈陣困住了我!」
  無心抓下了幾根毛,抽出手吹出一口氣,把毛吹飛:「什麼?」
  白琉璃雖然做了幾十年的鬼,但是看了無心的舉動,還是下意識的側身一躲:「不要扯你的毛了,我說有人在樓後布了陣!是什麼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魂魄一旦進去,就很難出來。」
  無心撓了撓屁股,又撓了撓頭:「那你是怎麼出來的?」
  白琉璃的嘴臉又不好看了:「無心,我是一般的鬼魂嗎?」
  無心知道他是相當的不一般,連鎮鬼的紙符都能被他打破。和白琉璃講道理是講不通的,他只能是把對方當成驢來摩挲:「是,我知道你厲害。你在大興安嶺也吃了幾十年的鬼了,只要你安安生生的別出事,再過幾十年你都能修煉成煞。但是為了我和桃桃的安穩覺,你現在能不能老實做蛇,不要惹事?我告訴你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世道很不好混。你要是再胡鬧,我可把你送回大興安嶺不管了。」
  白琉璃一瞪藍眼睛:「你——」
  無心不等他發飆,立刻雙手合什拜了拜:「乖,大巫師,跟我回屋吧。小半天沒見你,我和桃桃都想死你了。明早我還有活要干呢,求你讓我好好睡幾個小時吧!」
  白琉璃的思想素來不成體系,方纔他本來預備大鬧一場,不過聽無心說了幾句軟話之後,他心思活動,不知不覺的失了銳氣,糊里糊塗的就和無心回了宿舍。而無心推門一進,迎面看到上鋪床上坐著蘇桃,便立刻關嚴房門,小聲問道:「怎麼醒了?」
  蘇桃抱著棉被一直在等他,他不在,她就躺不住。如今總算把他盼了回來,她鬆了一口氣:「我剛才醒了,看你不在,就等著你呢。」
  無心站在地上,仰頭看她:「我是去了廁所,沒事,睡吧。」
  蘇桃慢慢躺下了,側身對著床外又道:「無心,我們明天也要去追悼會嗎?」
  無心抬手抓住護欄:「不想去?」
  蘇桃「嗯」了一聲,囁嚅著又道:「聽說他們要在追悼會上殺人……」
  無心伸長手臂,摸了摸她的頭髮:「明天鋼廠大禮堂的報告會也需要人手,我們到時候想辦法去鋼廠。報告會總不怕吧?」
  隔著一層微涼的長髮,蘇桃感受著他手掌的溫度和重量:「不殺人就不怕。」
  無心向她笑了一下:「睡吧,明天一醒,白娘子也醒了,我們帶他去憶苦思甜。」
  安撫著蘇桃睡下之後,無心沒閒著。他無聲無息的畫了一道專鎮邪祟的紙符,摸索著貼在了下鋪床板的背面。他的紙符是制不住白琉璃的,但是可以對付一般的小鬼。既然有人收鬼,自然就有人用鬼。如今這間小小的宿舍就算是他的家,家裡有個禁不住嚇的小姑娘,他不能不有所防備。
第156章 憶苦思甜
  大清早的,無心和蘇桃裝了一肚子雜合面饅頭和鹹菜絲,拎起一隻漿糊桶往鋼廠走。臨走時他怕管事的阻攔,所以特地做出忙忙碌碌理直氣壯的模樣,只和宣傳隊裡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打了一聲招呼。沒等小丫頭反應過來,他已經和蘇桃跑沒影了。
  蘇桃挎著書包,書包裡裝著白琉璃和水壺。因為害怕半路會被人捉回去參加追悼會,所以一路跑得張皇失措。及至進了鋼廠內部的大禮堂,她要來熱水把漿糊和上了,心裡才稍稍安定下來。
  負責主持憶苦思甜報告會的人物,乃是武衛國手下的一位女將。該女將聲名顯赫,本是廠醫院裡的一名小護士,因為去年號稱用毛澤東思想治好了精神病而名聲大噪,還上了報紙。在上了報紙之後的一個月內,該護士醫術精進,在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下又無師自通的使盲人重見光明,啞巴開口歌唱。當然,受惠的盲人和啞巴始終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但是也無人深究,因為敢管小護士的醫院領導已經全被批倒批臭。小護士本人則是扶搖直上,成了廠裡的風雲人物之一。
  大禮堂十分寬敞,聽眾們全是停課鬧革命的紅小兵紅衛兵,從七歲到十七歲應有盡有。作報告的老貧農們則是小護士親自下鄉請進城的,個個都是能言善辯之士,此刻正穿著破裌襖在台下坐成一排,吧嗒吧嗒的抽煙袋。台上的桌椅還未擺好,無心踩著板凳登高上遠,一張一張的貼標語,蘇桃一手拎著漿糊桶,一手虛虛的攏著他的小腿,生怕他會一腳踩空。
  台上熱鬧,台下更熱鬧,歌聲此起彼伏,還有小隊在眾人面前跳忠字舞。憶苦思甜報告會的氣氛總還算是和平的,及至台上佈置完畢了,無心和蘇桃退到隊伍後方,在角落裡找了空座坐好。老貧農們上了台,禮堂內的喇叭裡也放了音樂:「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賬,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
  一曲《不忘階級苦》終了,台下的大孩子小孩子們再合唱一遍。及至小護士把開場白說完了,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也敬祝完了,報告會進入正題,開始請老貧農憶苦。第一位老貧農,生活和嘴皮子都非常之貧,眉飛色舞的講述他年輕時候如何在地主家裡干一天活偷兩天懶,又是如何氣得地主婆站在田壟上罵他。提到自己飽受壓迫的歲月,老貧農得意的大笑:「他老地主敢不給我們扛活的吃好喝好?他不給我們喂足了,我們就不給他幹活,我們就給他磨洋工,他能怎麼的?他打我殺我?我光腳不怕穿鞋的,我怕啥?大不了他攆我,他攆我上別的莊子去!嘁!逼急了我,我燒他的房!」
  此老貧農越說越橫,一身大無畏的流氓無產者氣概。後來主持人聽他把自己的生平越講越細,刁蠻有餘,淒慘不足,便當機立斷,請他先歇一歇。
  第二位老貧農慢條斯理的,說起話來就中聽多了,而且是真苦——年紀小小沒了爹娘,十幾歲去闖關東,一個孤人混日子,混到最後又回了關內老家。提起往昔歲月,老貧農微微一笑:「我那時候年紀小啊,重活幹不了,就在一戶人家裡幫工,幫人家跑跑顛顛干雜活。那時候我一個月能掙八塊綿羊票,八塊錢不少哇,能買兩百來斤白面了。我那時候最喜歡吃什麼?我就喜歡吃大麻花。呵,剛炸好的大麻花,這麼粗,這麼長,那個脆啊,你們沒吃過,你們不知道。好吃啊,真好吃。」
  老貧農說到這裡,悠然神往的咂了咂嘴,接著回顧起了高麗館子裡的冷面:「人家那夥計,真是個本事,你一個電話打過去,那邊馬上把冷面給你送家來。你們是沒看見,那小夥計騎個自行車,一手扶車把,一手托個大盤子,一盤子裡高高摞上五六碗麵,一路過來,絕不給你灑一滴湯,有點兒意思吧?」
  紅衛兵紅小兵們嚥著唾沫,感覺是挺有意思,因為其中有相當數量的革命小將在早上過來憶苦之前,就只啃著窩頭喝了一碗棒子面粥。
  老貧農斜眼望著大禮堂高高的天花板,繼續講述他記憶中的美食,講得聽眾們垂涎三尺,連小護士都有點熬不住了,悄聲讓老貧農講些階級苦血淚仇。老貧農十分識相,話鋒一轉到了解放後,飯食也立刻降級到了野菜湯榆錢飯,然而依舊繪聲繪色,聽得小將們恨不能出了禮堂就去刨地上樹。小護士看穿了第二位老貧農的本質,認定他是個吃貨,便當即中止了他的報告,換第三位老貧農登場。
  第三位老貧農開腔不到十分鐘,場下開始有孩子嚶嚶哭泣了,台上的小護士也紅了眼圈——太慘了,一家五個孩子餓死了仨,出去要飯還不讓出村,偷著出去了因為沒證明,又讓民兵用槍托給杵了回來。
  哭聲漸漸連成了片,蘇桃也跟著抹眼淚。小護士扯了一塊衛生紙一擤鼻涕,忽然感覺不對勁。側耳細聽片刻,她伸手把老貧農面前的麥克風拿走了——老貧農講的是五六十年代大饑荒的事情,和舊社會沒個屁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