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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節

  手指暗暗的將一張紙符搓成了細長的紙卷,他把紙卷夾在了指間。對著十二姨太詭譎一笑,他抬手解開斗篷,甩在了一旁的大雪地上。慢條斯理的捲起大袖子,他緩步向前走去。
  十二姨太的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語氣有了變化:「幹什麼?」
  無心驟然一個衝鋒,遠遠的就對她揮起了拳頭。而十二姨太本來威脅著要殺掉小少爺,可拳腳迎面而來,她雖是一具行屍走肉,不怕傷害,但下意識的也要躲閃。無心趁機一把扯住小少爺的衣襟,大喝一聲奮然拎起,不由分說的向後一拋。小少爺在半空中劃了一條弧線,病貓似的落了地,摔出「咭」的一聲。
  十二姨太莫名其妙的失了人質,氣得一大片下嘴唇亂顫。揚起枯枝似的兩隻瘦手,她啞著嗓子低吼一聲,直通通的就要去抓無心。無心捨不得咬破自己的舌尖,所以劈面只啐出了一大口唾沫:「心狠手辣的臭娘們兒,敢壞我的大事!今天要不打得你魂飛魄散,我都對不起我法師的名聲!」
  罵完之後他一歪頭,躲開了十二姨太的兩隻手爪。又一拳直擊向了她的面孔,在拳頭將要觸到鼻尖之時,他忽然一變手法,將暗藏的小紙卷塞進了十二姨太的鼻孔中。不料紙符捲得過於緊密,被他搓得如同一根火柴棍,十二姨太感覺有異,猛的一晃腦袋,竟將紙符晃了出來。無心的紙符全藏在袖子裡,要拿雖然容易,但也需要騰出手來才行。十二姨太顯然不會給他機會,直挺挺的向前抱住無心,她僵硬的向上一跳,同時把嘴張到極致,上面整整一排大白牙順勢而落,結結實實的啃在了無心的頭皮上。無心痛徹心扉,登時急了,向上拚命擊出一拳,正好斜著打中十二姨太的下巴。十二姨太已是一具死屍,無知無覺,並不怕他打。順著力道退了幾步,十二姨太抬頭正視了無心,一個下巴受了打擊,自作主張的歪向一側,於是十二姨太的上下兩排牙齒各自為政,再也沒有相會的可能了。
  十二姨太看出無心是個棘手人物,不除了他,便不能徹底的報仇雪恨;所以趁著自己的身體尚未腐朽,她便連下狠手,想要殺掉無心。無心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機會再取紙符,無可奈何,只得專心還擊。於是當老帥和顧大人趕到之時,前方一人一屍撕撕扯扯,正打得熱鬧。
  老帥先從雪地上扶起了小兒子,見孩子不但有氣,而且還會抽抽搭搭的小聲哭泣,便放了心。抬眼再瞧戰況,他一直把無心當成謫仙人看待,不料此刻仙人不仙,正和死而復生的十二姨太對扇耳光。顧大人摩拳擦掌的想要參戰,可是手無寸鐵,又不敢向老帥借用武器;好在他知道無心總不會有性命之虞,所以心裡倒還有底。
  老帥摟著小兒子,本意是要觀戰。可是見法師細皮嫩肉的不禁打,又痛恨十二姨太傷害兒子,便把小兒子推給顧大人,自己握了手槍趴下去。眼看無心把女鬼壓在身下了,他伸手就是一槍,子彈貼地飛出去,立時轟飛了十二姨太半邊腦袋!
  冰碴子瞬間崩了無心一臉,全是十二姨太結了凍的腦漿。十二姨太死都死了,自然不會再吝惜屍體。半個腦袋向上一撞,她還想要推開身上的無心。老帥看她死而不僵,抬手又是一槍。十二姨太餘下半個腦袋也粉碎了,冰渣子夾雜著碎骨頭以及二十多顆牙,紛飛著又濺了無心一頭一臉。無心氣極了,恨不能先去把老帥痛打一頓。他正打算出聲趕走老帥,哪知十二姨太抬起血肉模糊的脖腔子,對著他又是一拱。無心雖然知道她從血到肉都凍透了,但還是不願硬碰硬。一個鷂子翻身滾到一旁,他忽然發現十二姨太的殘軀癱在地上開始痙攣,靈魂幻影似乎正要逃脫,然而幾番掙扎過後,卻是附在屍體上不能離去。
  無心抬袖子一抹臉,俯身湊過去抓住十二姨太的肩頭,輕輕的扳了她的身體。一張打著卷的紙符不知是染了什麼黏液,險伶伶的粘在了她的後背上。
  無心沒想到自己的誤打誤撞加上老帥的誤打誤殺,竟然制住了十二姨太。隨手抓起一把冰碴融化了,他不敢細看,直接將滿掌黏膩抹上紙符,將其平平展展的粘上了十二姨太。
  把十二姨太翻過來擺成俯趴姿態,紙符被寒風一吹,立刻被結結實實的凍住了,揭不下撕不掉。無心用雪擦了擦手,低頭閉上了雙眼,就感覺十二姨太的靈魂已經失了形狀,光芒也越來越弱。顯然,她抵不住符咒的力量,也許堅持不了多久,就要煙消雲散了。
  起身走去撿起斗篷披到身上,他恢復了先前的冷靜,對著老帥和顧大人說道:「十二姨太已經被我降伏住了,現在請你們遠離此處,我要做法散去她的魂魄,永絕後患。」
  老帥一挺身爬起來,雙掌合十對著無心拜了拜,也說不出別的話,只道:「厲害,厲害!」轉頭一看顧大人已經把小兒子抱起來了,他便不敢停留,領著顧大人向後撤退,順帶著把尾隨而來的衛士也一併帶走了。
  無心在十二姨太的殘軀旁邊席地而坐,盤起雙腿戴了風帽。垂下頭閉了眼睛,他伸手拍了拍面前僵硬的軀幹,心中說道:「我知道你是冤死鬼,可是相幹不相干的人,你也殺了好幾位,該出的氣也出了大半,如今世間已經沒有了你,你安心上路,到去處去吧!」
  符咒專克煞氣重的陰魂,在無心的腦海中,十二姨太已經成了一團灰濛濛的光。十二姨太的聲音響起來,帶著一點調子,是唱曲的人唱久了,再也改正不過來。
  「我沒有偷人……」她哀哀切切的說:「是大太太陷害我。大太太出的主意,九姨太在老帥跟前煽風點火……老帥打我罵我,用刀子割我……我死得冤枉,我沒有偷人……」
  無心入定一般默然垂頭,只用心思和她應答:「我相信你。」
  聲音又響起來了,清凌凌的寒冷,像是初春的河水:「副官長調戲過我,我不理他,他得了報仇的機會,就親自帶人活埋了我。我並沒有濫殺無辜,他們全是該死!」
  無心問道:「十二姨太,九姨太是怎麼死的?我想了又想,可是想不通。」
  十二姨太的靈魂將要黯淡成了一片影子:「我附了她的身,直到你們澆火油時才放了她。」
  無心在風帽的陰影中笑了一下:「你驅使她做了苦工,又要運出你的屍骨,又要躺下去補你的缺。」
  十二姨太說道:「我知道你們必定要掘出我,所以不敢破壞地面,故意繞了遠路去挖地洞。九姨太跪在雪裡用雙手刨土,皮肉磨破了,露出骨頭;骨頭一節一節的磨下去,骨髓流出來……是她先害了我,她罪有應得。可惜直到最後魂魄歸位,她才嘗到了痛苦的滋味。」
  天邊現出了隱隱的霞光,是天快要亮了。無心知道十二姨太馬上就要魂飛魄散,便對她說道:「人間素來不缺冤死鬼,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你沒辦法,我也沒辦法。如今你要走了,我念一段經送送你吧。往生咒我比較熟,地藏經就有點含糊,你想聽哪一段?」
  十二姨太最後答道:「都不愛聽,來段大鼓書吧。」
  話音落下,淡淡的影子消散成了薄霧,若隱若現的光芒向著四面八方一閃而逝。於是無心的回答就沒了聽眾,只能留給自己聽:「可是,我不會唱大鼓書啊。」
  無心站了起來,屁股大腿全都凍得冰涼。世上再無十二姨太,可是他的事情還沒完。一夜死了三個人,他得盡快處理好三人的後事,免得再生枝節。
第45章 盡人事
  無心命人把十二姨太、副官長、大太太的屍首全抬到了大太陽下,沒有用布單子苫蓋,只讓一隊士兵圍成一圈看守了他們。
  花園的土坑裡還盛著九姨太的骨頭,也是應該一併處理掉的,不過無心現在飢寒交迫,實在是沒有力量。老帥先讓人把小少爺送去了醫院做全身檢查,然後專心致志的前來招待無心。
  無心在帥府的客房裡面脫了斗篷僧袍,坐進大浴缸裡泡了個熱水澡。舒舒服服的躺在熱水裡,他抬手撫摸著牆上貼著的白瓷片,心想自己不過是幾年沒下山,外面的世界竟然大變了模樣,等到閒下來了,真該到處好好看看。
  浴缸旁邊的牆上支出鐵絲絡子,裡面放著一塊嶄新的香皂。無心打出滿身的泡沫,把自己洗了個噴香。披著絲綢浴袍走出去,他打了個哈欠,餓得肚子裡嘰裡咕嚕亂響。
  重新將僧袍穿戴上了,他面無血色的推開房門,冷不防的和老帥打了個照面。老帥一宿沒睡,可是精神百倍,先是對著無心一笑,隨即開口說道:「法師,我想起個事兒。我家小子上車去醫院時不老實,自己把臉上的血符擦掉了一半……」
  無心當即一搖頭:「沒關係,府上已經乾淨了,血符也沒什麼用處了。」
  老帥雙掌合十,五體投地的表示崇拜:「法師,您是真高!一夜死了三個大人,他個小崽子卻是平安無事。全虧了您的血符保佑了!」
  無心雲淡風輕的笑了一下,心想自己當初本也沒在小少爺的臉上留下許多鮮血,鮮血一干,更是少到了將近於無。十二姨太昨夜若是真想殺他,未必就一定殺不成。
  他不愛搭理老帥,老帥卻是挺愛和他說話。恭而敬之的把他請到餐廳,無心被他強行摁到了首席座位上。無心面無表情的掃了桌面一眼,就見一張大方桌上琳琅滿目,各色飲食俱全,單是看一遍都能過癮。
  顧大人也被一名副官叫來了,扭扭捏捏的坐在下首。無心只對著他一點頭,然後抄起筷子,自顧自的開始吃。依著無心的食慾,真恨不能直接端起桌子往嘴裡倒;可是為了維護自己仙風道骨的形象,他一口一口吃得很有克制,剛剛到了三分之一飽,就把筷子放下了。而老帥終於除了大患,一口一個小籠包,吃喝之餘談笑風生,任誰也看不出他夜裡剛死了兩個太太和一名干將。
  無心不飽不餓的出了門,帶著老帥和顧大人往後花園裡走。一路回到了十二姨太的埋屍地,無心從旁邊的枯樹上折下一根粗壯枝條當成手杖,彎腰去翻坑中的幾塊焦骨。一杖戳進了鬆軟的土壁之中,無心低頭問道:「老帥,想不想知道九姨太的死因?」
  老帥正對著坑裡的骨頭唉聲歎氣,聽聞此言,立刻答道:「法師,您快給我講講。」
  無心跳進坑中,用樹枝狠狠去捅坑壁,三下兩下竟然捅出一個小小的洞口。正能容得一位苗條女子爬行出入。一邊向老帥講述了九姨太的來和十二姨太的走,無心一邊繼續研究洞口。末了他跳上地面,對老帥又做了一番吩咐。老帥如今對他是無不相從,立刻依言喚來家裡衛士聽差,沿著土洞的走向開挖。挖到最後,眾人在花木林外的一條溪邊發現了入口。
  小溪本是用來點綴風景的,冬天花園裡無所謂風景,小溪也早凍成了一條冰帶。入口隱藏在一叢荒草之中,別說花園子裡平常不來人,就算真有人經過,也不能留意到它。老帥彎腰從土裡撿起一團兔子尾巴似的白毛,認出它是九姨太戴在頭上的新式髮飾;髮飾尚存,斯人已逝,老帥眨了眨小眼睛,眼角閃爍了一點多愁善感的淚光。
  膽大的衛士揀出了坑中的遺骨,整條土洞則是被衛士鏟了泥土,結結實實的全填了上。把遺骨送到三具屍首旁邊,無心建議老帥再來一把火,先把屍首燒盡了,然後再做喪事的打算;否則萬一鬧起借屍還魂,可不是玩的。
  老帥圍著屍首轉了一圈,毫不猶豫的一口答應;無心冷眼旁觀,見他不但不悲,彷彿還漸漸生出了一點喜色。
  老帥察覺到了無心的注視,連忙正了正臉色,可是正了沒多久,他又美起來了。俗話說男人的三大喜事是陞官發財死老婆,老帥在陞官發財一途,已經高到了極致,唯有同患難的正房老婆身體康健,總無去死的自覺。當然,大太太是攔不住他納妾的,不過他一旦往家裡討了新人,免不得就要受她一頓聒噪。他念著對方老妻的身份,又不好對她施展拳腳。如今大太太一死,身邊的女人再沒有超過二十五歲的,放眼一望正是奼紫嫣紅開遍,讓老帥真是神清氣爽。
  火是在大雪地上燃起來的,三具屍首靠在一起,燒著燒著會猛然驚坐起來,是大夢初醒的樣子。
  帥府裡鬧過一場鬼之後,沒人願意靠近凶死的屍首了。所以留下來的人,還是無心。
  無心孤零零的蹲在火堆旁,手裡攥著一根撥火棍,同時輕聲唱著一段經。生死也算是大事情,他總不希望一條生命來得孤單,走得也孤單。大人物出場退場都是要奏樂的,他沒辦法一個人奏出樂來,但是慢悠悠的唱上一段倒沒問題。
  細雪飄落下來,落在了他短短的黑頭髮上。他的聲音沙啞蒼涼,給他平添了千百歲的年紀。
  一場恩怨落了幕,除了老帥安然無恙之外,其餘四人全成了灰燼。帥府眾人各歸其位,老帥鬧鬼還鬧高興了,嘻嘻哈哈的要重謝法師。然而無心只對他搖頭一笑,輕聲說道:「貧僧說過,前日之所以肯來帥府,並非為了懲惡揚善降妖除魔,而是為了我和顧玄武有點緣法。他讓我來,我便來了。如今邪祟已除,貧僧完成了分內之事,也算了了一樁心願。至於錢財,非我所圖,所以心領足矣,無須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