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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

  宅子門口守著兩名衛兵,雖然知道宅子乾淨了,但還是死活不肯進門一步,倒是正合了無心的心意。下馬之後進入宅門,他形單影隻的一直走到後院,見地面還余著焦黑灰燼,餘暉之下,宛如火後殘骨。
  夕陽不落,陰氣不起,縱是有了鬼魅,也不會出現。無心是來找鬼的,所以慢條斯理的脫了衣褲鞋襪,赤條條的又蹲上了井台,一邊等著太陽下山,一邊向井內水中張望。井中黑洞洞的深不可測,一串氣泡漂浮上來,破裂之後再來一串。
  天終於黑了,一輪明月升上了半空。夜空是黑絲絨,明月是白玉盤,周圍散落著幾點散碎星星。夜風清涼襲人,此刻雖然黑暗,卻是一天中最為舒適的時候。無心很愜意的呼出一口長氣,然後雙手按著兩邊井沿,雙腳向下墜入了井中。
  井水之中少了盤旋長髮,讓無心行動起來自如了許多。沉到井底定了定心神,他睜開雙眼望向前方,看到了一面平平整整的石壁。雙手撥水向前游去,他停在石壁前方,沒有輕舉妄動,心裡則是想起了女煞上午最後的舉動——女煞瘋狂的去撞石壁。
  如果小丫鬟的目的是要撞破石壁,那非得修煉成女煞不可,否則沒有實體,拿什麼去撞?縱算魂魄可以穿牆,但是石壁上面八卦赫然,必定是有些威嚴力量,不許邪祟之物靠近,而小丫鬟大概是本領有限,以至於撞碎了半個身體還不成功。若是由著她再修煉幾年幾十年,興許會有破壁的可能;而小丫鬟行為有異,難道就是因為心中急切、等不得了?
  無心一邊思索,一邊上下審視著壁上八卦。八卦就是八卦,中間圍著陰陽魚,乍一看也無甚特別。無甚特別,卻能擋住鬼煞,說明必是畫它的人法力高強。向前湊近了些許,無心仔仔細細的將八卦細節又看了一遍,末了卻是一驚——八卦圖和陰陽魚全是反的,而黑白二魚的魚眼,則被統一塗成了血紅!
  無心一直感覺石壁表面縈繞著一層純陽之氣,專克妖魔邪祟;萬沒想到純陽之氣雖然不假,可卻是以毒攻毒,以至陽的法力布了個至陰的邪陣。一動不動的懸浮在水中,無心認為無論石壁後面鎮著個什麼,佈陣之人都有些小題大作了。
  一串氣泡又掠過了眼前,無心沿著水泡的蹤跡追尋來歷。歪著身子越發靠近石壁,他在血紅魚眼處發現了一道細微裂縫。裂縫彷彿婦人生產一般,一枚一枚的分娩出小小氣泡。
  無心沒敢妄動,心想女煞撞破石壁,是為了殺,還是為了救?如果石壁後面是岳綺羅,「殺」不大可能,因為小丫鬟魂飛魄散之前還求自己不要傷害岳綺羅。不是殺,就是救,可怎麼救?岳綺羅已經死了一百多年,屍身早就爛沒了,莫非魂魄被困在石壁後面,不得轉生?
  無心記得小丫鬟說過段家寒微,似乎只是平常門戶,既然如此,怎會又殺人又做法?就算要給兒子報仇,一刀剁了岳綺羅也就是,何必大費周章?到底是岳綺羅有問題,還是段家有問題?
  無心實在是想不明白了,眼看魚眼鮮紅異常,不知是用什麼顏料塗抹的,浸在水中也不脫色。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他堵上魚眼裂縫輕輕蹭了一下;然而還未等他收回手指,忽然就聽一聲天崩地裂之響。排山倒海的氣流爆破石壁鼓蕩而出,井水混著大小石塊,在氣流的攪拌下一邊旋轉沸騰,一邊滔滔的湧入石壁後方的乾燥空室之中。無心隨波逐流進入空室,就見室內四壁灰白平坦,龍飛鳳舞的畫滿漆黑符咒,正中央停著一口腥紅棺材,棺材不但被鐵鏈道道捆住,而且週遭貼滿黃符。暈頭轉向的被水流石塊直衝向前,無心身不由己,猛的直撞到了棺材頭上。忍著疼痛扶住棺材,無心總算有所依附,哪知棺材並未釘死,他就見棺蓋在鐵鏈的鬆鬆束縛下緩緩向後滑去,而一陣氣泡直衝上來,帶得兩張黃符漂漂浮浮,正巧蓋在了棺內之人的面孔上。無心一眼望去,就見對方穿著大鑲大滾的舊式女裝,兩隻手向上舉起,蜷曲成爪,居然並非腐爛,骨肉俱全,正是個抓撓棺蓋的姿勢,可見此人十有八九便是岳綺羅。艱難的騰出一隻手,無心想要揭開黃符去看對方面孔,不料一塊大石順流而至,正中他的脊背。他疼得雙手一鬆,當即隨著水流翻滾而上。張牙舞爪的在室內轉了一圈,他在慌亂中只抓住了一張泡軟的黃符。有心游回棺材上方再去查看,可是井水翻騰得厲害,並不容他自由行動。「光」的一頭撞上牆壁,他像條大魚似的在水中打了個挺,隨即哭喪著臉抬手摀住了額角。還未等他熬過疼痛,又一陣水流直衝過來,把他向前捲回了井下。
  無心仰頭向上游去,不敢再在水中停留。水流東一股西一股,力道驚人全無方向,他潛下去也是無用,只會撞出一身的皮肉傷。密室的邪門是不言而喻的,其中的玄機卻是一時難以窺透。無心撐著井壁爬了上去,累倒不是很累,只是週身作痛。
  水淋淋的坐上井台,他低頭吐出一口井水。仰頭又看了看天上星月,他忽然發現自己手中還攥著那張黃符。
  黃符厚而柔韌,雖然經了水,但是不會立刻糟爛,可見不是普通黃紙。無心展開黃符看了一遍,見上面彎彎曲曲亂畫一氣,因為不懂,所以也無須細瞧。黃符大概是本是貼在棺材上的,棺蓋一動,導致黃符散落。抬手向下一抹臉上的水珠,無心忽然起了疑心:「我捅破了石壁,又撞開了棺蓋……我是不是闖禍了?」
  一轉身俯向井口,他閉上眼睛,並未感覺到有魂魄出沒,陰風寒氣倒是依舊。
  起身穿戴整齊了,他見黃符完好無損的挺結實,就將其疊起來也塞進了衣兜裡。心想等到明日顧大人過來大炸一場,就算地下真有邪祟,想必見了火光日光,也無生路可逃。
  思及至此,無心便濕漉漉的離去了。
  無心騎馬回了司令部,發現顧大人還沒回來。摸著黑進了西廂房,他沒開電燈,眼看炕上有人坐起來了,他連忙說道:「我什麼事都沒有,你睡吧,我也要睡了。」
  屋裡黑燈瞎火的,月牙聽他語氣平和,就放心的又躺了回去。無心躡手躡腳的上炕躺下,因為一時睡不著,於是望著月牙的背影發起了呆。
  他眼神好,窗外又掛著一輪大月亮,所以他將月牙的背影看得十分真切。月牙側身蜷著兩條腿睡覺,腰太細了,顯得屁股圓滾滾。無心一直認為月牙的身材像個葫蘆,他想抱著葫蘆睡覺,或者被葫蘆抱著睡覺;兩人擠著一個熱被窩,你疼我我愛你的總在一起,多麼好。
  小心翼翼的向前挪了挪,他決定明天就帶著月牙離開文縣,只要有了伴兒,去哪裡都可以的。
  無心浮想聯翩,從月牙想到葫蘆,從葫蘆想到被窩,想得沾沾自喜,連疼都忘了。及至想的差不多了,他心思一轉,又回到了井裡。
  水為陰,深井加上冤魂,更是陰上加陰,加之一百年前周圍荒涼,人氣衰弱,所以井中陰氣簡直堪稱純粹。無心無意中把手伸進衣兜,摸到了又潮又軟的黃符。心中忽然一動,他想當初段家的所作所為哪裡只是單純的復仇?分明就是湊齊了天時地利人和,專為了整治岳綺羅一個人!
  不是殺,而是整治,如果岳綺羅真是人的話。
  無心經過無數離奇事情,見怪不怪,想不出頭緒,也就懶得再想。迷迷糊糊的閉了眼睛,他正要強迫自己入睡,不料窗外忽然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炸,氣流衝擊之下,窗戶玻璃盡數粉碎。無心猛然坐起,就見外面騰起硝煙火光,伴隨著年輕衛兵的狂呼亂叫。
  月牙被崩了一被面玻璃渣子,幸而頭臉安然無恙。嗷一嗓子坐起來,她六神無主的一把抓起枕邊包袱,就聽無心叫道:「月牙,下地!」
  月牙嚇得沒了主意,可是手忙腳亂的很聽話。慌裡慌張的下地穿了鞋,她手上一緊,已被無心用力握住。無心把她護到身前,彎著腰就要帶她往外跑。一腳跨出房門去,他聽外面有人帶著哭腔嘶喊:「司令呢?司令呢?張團長反了,張團在大街上開戰了!」
  無心不作停留,一鼓作氣把月牙推出了司令部院門。沿著道路跑出沒多遠,忽聽身後又是一聲巨響,無心和月牙回頭一看,發現司令部又中炮彈,半邊房院都被夷平了!
第10章 小兩口
  無心已經許久沒有遭遇過戰火,沒想到現在的槍炮如此厲害。眼看街上接二連三的爆起開花雷,他不敢停留,拽著月牙就往暗處跑。月牙勝在腿長腳大身體好,無心跑多快,她也跑多快,完全不拉後腿。一鼓作氣不知逃出了幾條街,無心開始遙遙的見了兵。
  月牙小時候經過好幾次兵災,最怕丘八大爺們過境鬧事。單手死死的把小包袱捂在胸前,她喘著粗氣叫道:「當兵的要搶鋪子了!」
  街上鬧得越厲害,四周的住宅越死寂。家家戶戶都黑了燈,噤若寒蟬的關了院門待宰。無心索性帶著月牙拐進一條幽深胡同,胡同彎彎曲曲四通八達,他最後停在一棵黑黢黢的老樹下面,摟著月牙蹲下了身。月牙的鬢角碎發都被汗水打濕了,一綹一綹的貼在耳邊。口鼻之中呼出熱氣,她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極力想要屏住呼吸,連條野貓野狗都不敢驚動。耳邊響起了無心的聲音,無心告訴她:「別怕,當兵的都在大街上殺人放火,小胡同裡要什麼沒什麼,他們不會過來。」
  月牙氣咻咻的點了點頭,也知道自己現在還算安全。下意識的又往無心懷裡縮了縮,她恨不能在老樹下面隱身。遠遠的起了一排槍聲,她像是受了某種震動一樣,忽然發現無心太安靜了。
  到底是怎麼個安靜法,她說不出來,總而言之,就是覺得他靜。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她在暗中輕輕靠近了無心。一場狂奔過後,她的臉蛋熱得要起火,需要一點涼風的吹拂。
  她不動聲色的等了足有兩三分鐘,兩三分鐘之中,無心一口氣都沒有喘!
  月牙的汗毛驟然豎起了一層,正在她要出言質問之時,無心突然低低咳嗽了一聲,隨即又打了個哈欠。
  「完嘍!」無心的氣息活泛起來了,湊在月牙耳邊嘀嘀咕咕:「顧大人今晚要是死在兵變裡,我就算是給他白忙了一場。」
  說這話時,他依舊親親熱熱的和月牙偎在一起,可是稍稍側了身,不讓月牙靠上自己的前胸。
  月牙又出了一層透汗,出得暢快淋漓一身輕鬆,心想自己真是嚇懵了累壞了,居然還懷疑起了無心的身份。無心能吃能喝能曬太陽的,難道還會是鬼不成?
  「行了!」她一拍懷裡的小包袱:「這就夠——」
  後面的半截話被她強行嚥了下去,她想說「這就夠咱們置辦個家了」,可是大姑娘哪能主動說這個話呢?一擰薄薄的流水肩,她轉移了話題:「你別摟我。」
  無心輕輕的笑,手臂摟她摟得更緊了。月牙不理他,不料肩膀忽然一沉,卻是他得寸進尺,歪著腦袋枕上來了。
  月牙最受不了他這種小孤兒式的賴皮,好像全天下除了自己,就再沒人肯要他了似的。若無其事的一動不動,她由著無心把腦袋蹭上了自己的脖子,短短的一層發茬戳得她心疼。
  兩人在樹下避了許久,直到天邊隱隱有亮光了,胡同外面也徹底安靜了,他們才起身試試探探的向外走去。
  大街上正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慘象,體面的大商號全受了損,隔三差五還能見到斷壁殘垣冒著黑煙。屍首光明正大的躺在道路中央,比活人還要理直氣壯;活人反倒成了鬼魅,悄無聲息的遊蕩而出,有的抬屍首,有的翻廢墟。
  無心不讓月牙亂看,怕她害怕,自己領著她快步往前走。無論夜裡的兵變誰輸誰贏,他都不在乎了。摟著月牙蹲了一夜,他現在只想快點遠走高飛,和月牙過日子去。
  城門大敞四開,盤查森嚴。月牙留了心眼,提前從包袱裡掏出小金條藏在了身上,又在地上抓了把土,把自己抹成灰頭土臉的樣子。及至到了城門口,小包袱果然被士兵打開來檢查了,當然是只有幾件衣裳,並無其它。
  出了文縣,有兩條路,一條路通往平鎮,月牙的家就在那裡,自然決不能去。兩人商議一番,末了就決定前往相鄰的長安縣。長安縣比文縣還要繁華,那麼熱鬧的大地方,三教九流俱全,自然也容得下他們一對小男女。
  邁開大步踏上路途,兩人一口氣走了一個時辰。眼看前方路邊出現一處小小的飯館,月牙便拿出自己當初離家之時所帶的一點私房錢,雖然加起來只有一塊多,但是足夠一路的吃喝了。
  所謂飯館,也就是在涼棚下面擺了桌椅而已。無心和月牙坐在了角落裡,要了兩碗湯麵和一屜包子,一邊吃一邊傾聽食客們高談闊論。原來文縣兵變尚未結束,顧大人和張團長目前還在城內僵持,雙方實力相當,以至於都不佔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