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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節

  可是京兆府內外已全面戒嚴,姚汝能又孤懸在大望樓上,他在內部沒辦法下手。於是這位內鬼便利用望樓傳信不見人的特點,把姚汝能給釣到光德坊外,伺機下手。
  而趙參軍早得了李泌面授機宜,對姚汝能的動向嚴密監控。一發現他外出,立刻就綴了上去,果然奏功。
  姚汝能表情有點僵硬,李司丞這是把自己當成了誘餌。如果趙參軍晚上半步,內鬼固然暴露,自己也不免身死。趙參軍拍了拍他肩膀,說先看看獵物吧。
  姚汝能勉強打起精神,朝畜欄那邊望去。牲畜們都被趕開,可以看到一個黑影正俯臥在骯髒的污泥之中,手弩丟在一旁。他的背部中了兩箭,不過從微微抽搐的脊背線條可以知道,他還活著。
  活著就好,這傢伙打開了靖安司後院的水渠,害死了包括徐賓在內的半個靖安司班底,間接促成了闕勒霍多的爆發,真要計較起來,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一,可不能這麼簡單地死掉。
  姚汝能上前一步,踏進畜欄,腳下濺起腥臭的泥水。他伸手把這個內鬼翻過身來。這時天色已濛濛發亮,在微茫的光線映照之下,姚汝能看到他臉上五官,不禁大驚。
  「怎麼……是你?!」
  這內鬼趁著姚汝能一愣怔的瞬間,一下子從泥中躍起,雙手一甩,把髒污飛濺進姚汝能的眼睛裡,然後帶著箭傷,轉頭朝反方向跑去。
  趙參軍倒不是很著急,這一帶他都安排好了人手。這傢伙中了箭,根本不可能跑掉。他招呼手下從四面八方圍過去,排成一條綿密的防線,逐漸向畜欄收攏。
  可收攏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後,他們發現,人不見了!
  趙參軍氣急敗壞,下令徹底搜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原來這個畜欄下方有一個排污的陶制管道,斜斜下去,直通下方暗渠。平日裡清理畜欄,牲畜糞便污物就從這裡排掉,順水沖走。
  管道的蓋子被掀開丟在一旁,裡面內徑頗寬,很顯然,內鬼就是順著這裡逃了出去。
  趙參軍喝令快追,可士兵們看到管道內外沾滿了黑褐色的污物,還散發著漚爛的腥臭味道,無不猶豫,動作慢了一拍。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衝了過去,義無反顧地鑽入管道。
  長安外郭的城牆高約四丈,用上好的黃土兩次夯成,堅固程度堪比當年赫連勃勃的統萬城。其四角與十二座城門附近,還特意用包磚加強過。在外郭城牆的根部,還圍有一圈寬三丈、深二丈的護城河。
  護城河的河水來自廣通、永安、龍首三大渠,冬季水枯,但始終能保持一丈多高的水位。長安人閒來無事,會跑來河邊釣個魚什麼的。守軍對此並不禁止,只是不許洗澡或洗衣服,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有礙觀瞻。
  此時遠遠望去,整條護城河好似一條玄色衣帶,上頭綴著無數金黃色的閃動星點,那是擺在冰面上的幾百盞水燈。
  這些水燈構造非常簡單,用木板或油紙為船,上支一根蠟燭——這本是中元節渡鬼的習俗,可老百姓覺得上元節也不能忘了過世的親人,多少都得放點。不過這畢竟是祭鬼的陰儀,擱到城內不吉利,於是大家都跑來城外的護城河附近放,反正城門通宵不關。唯一不便的是水面結冰,燈不能漂,只能在原地閃耀。
  此時在金光閃閃的河面上方,一團黑影正在急速下墜。那些隨時會熄滅的冰面微火,和晨曦一起映亮了兩個絕望的輪廓。
  張小敬抱住蕭規,連同那一面號旗一起,在半空中死死糾纏成一團,當年在烽燧堡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這次兩人的關係截然不同。蕭規惡狠狠地瞪著張小敬,而張小敬則把獨眼緊緊閉住,不做任何交流。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們沒有開口的餘裕。隨著風從耳邊嗖嗖吹過,身體迅速接近地面。先是嘎吱一聲,薄冰裂開,掀翻了一大堆小水燈;然後是嘩啦一聲,水花濺起,四周渡鬼的燭光頓滅,兩個人直通通地砸入護城河內,激起一陣高高的浪頭。
  一丈多深的河水,不足以徹底抵消下降帶來的壓力。兩人直接沉入最深處,重重撞在河底,泥塵亂飛,登時一片渾濁。
  張小敬只覺得眼前金星亂舞,整個人像被一隻大手狠狠捶中背心。五臟六腑在一瞬間凝結成團,又霎時向四方分散。這一拉一扯帶來的強烈震撼,幾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軀殼。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張小敬確實看到了自己的後背,而且還看到它在逐漸遠離。與此同時,有大量冰涼的水湧入肺中,讓他痛苦地嗆咳起來。
  若換作全盛時期,張小敬可以迅速收斂心神,努力自救。可他如今太虛弱了,整整一天的奔走搏殺,搾光了骨頭裡的每一分力氣。張小敬緩緩攤開四肢,放鬆肌肉,心裡最後一個念頭是,就這樣死了也挺好。
  可他的耳邊,突然傳來劇烈的翻騰聲,身子不由得向上一浮。張小敬歪過臉去,看到蕭規正用雙臂努力掙扎著,朝著河面上撲騰。諷刺的是,那面號旗已被浸捲成了一條,一端纏在蕭規的腳脖子上,一端繞在張小敬的腰間。號旗濕緊,沒法輕易解開,所以看起來就像是蕭規拽著繩子,把張小敬拚命往上拉。
  張小敬不知道蕭規是真想救人,還是單純來不及解旗,不過他已沒力氣深思,任憑對方折騰。蕭規的力量,可比張小敬要強多了,掙扎了十幾下,兩個人的腦袋同時露出水面,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在護城河的岸邊,傳來幾聲驚慌的叫喊:「哎!這邊好像有人落水了!」然後有腳步聲傳來。
  這些人應該是在附近放水燈的老百姓,個個穿著白衫,手提燈籠。他們看到護城河的冰面裂開了一大片窟窿,裡面浮著兩個人頭,都嚇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其中一個還在撲騰。幾個燈籠高舉,把河岸照得一片通明,幾個膽大的後生踏上薄冰,戰戰兢兢地朝他們靠近。
  有人帶了幾根放燈用的長竹竿,一邊一根架在蕭規腋窩。幾個人使勁一抬,一氣把他們倆都給架出水面,七手八腳拖到了岸邊。
  張小敬視線模糊,迷迷糊糊感覺自己的雙頰被狠狠拍打,然後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鼻下,一個聲音高聲道:「這個也還有氣!」
  「也還有氣?這麼說蕭規也還活著?」張小敬的意識現在根本不連貫,只能斷斷續續地思考。他感覺脖頸之下幾乎沒有知覺,連痛、冷、酸等感覺都消失了,木木鈍鈍的,就像把腦袋接到一尊石像之上。
  一會兒,又一個憨厚的聲音傳入耳朵:「這,這不是張帥嗎?」
  這聲音聽起來略耳熟,張小敬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張獅鼻厚唇的忠厚面孔。他有點想起來了,這是阿羅約,是個在東市養駱駝的林邑人,最大的夢想就是培養出最優良的「風腳野駝」。阿羅約曾經被一個小吏欺負,硬被說辛苦養的駱駝是偷的,最後還是張小敬主持公道,這才使他保住心血。
  阿羅約發現居然是恩公,露出欣喜表情:「真的是張帥!」他俯身把手按在張小敬的胸膛,發力按摩。那一雙粗糙的大手格外有力,張小敬張開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堆水,身子總算有了點知覺。
  周圍幾個腦袋湊過來,也紛紛辨出他的身份,響起一片「張帥」「張閻羅」「張小敬」的呼聲。這些人張小敬也記得,都是萬年縣的居民,或多或少都與他打過交道。
  他想提醒這些人,抬頭朝城牆上看看。那裡懸著一個籐筐,裡面裝著昏倒的太真,附近還躺著一位昏迷不醒的當今天子。可是張小敬張了張嘴,發現聲帶完全發不出聲音。
  大概是落水時受到了刺激,一時麻痺,可能得緩上一陣才能恢復。
  阿羅約見張小敬有了反應,大為高興。他想到旁邊還躺著一位,應該是張小敬的朋友吧,便走過去也按摩了一陣。這時他的同伴忽然說:「你聽見鼓聲了沒?」
  阿羅約一愣,停步靜聽,果然有最熟悉不過的街鼓在城內響起,不禁有些奇怪:「這都快日出了,敲哪門子街鼓?」
  「哎呀,你再聽!」同伴急了。
  阿羅約再聽,發現還有另外一種鼓聲從南北兩個方向傳過來。這鼓聲尖亢急促,與街鼓的悠長風格迥異。他臉色變了,這是城樓閉門鼓,意味著北邊春名門和南邊延興門的城門即將關閉。
  按例,上元節時,坊門與城門都通宵不閉。所以他們這些人才會先在城裡逛一晚上燈會,快近辰時才出城在護城河放水燈。現在這是怎麼了?怎麼快天亮了,反倒要封閉城門?難道跟之前興慶宮前那場爆炸有關?
  阿羅約他們沒去興慶宮前看熱鬧,不清楚那邊出的事有多大。不過他們知道,城樓守軍的閉門鼓有多麼嚴厲。如果鼓絕之前沒進城的話,就別想再進去了。他們什麼吃的和銅錢都沒帶,關在城外可會很麻煩。
  「趕緊走吧!」同伴一扯他的袖子,催促道。
  「可是張帥他們,總不能放任不管哪……」阿羅約語氣猶豫。他看了眼遠方的魚肚白,又看了眼延興門城樓上的燈籠,一咬牙,「你們走吧!我留下。」
  「啊?」
  「反正城門又不會一直不開,大不了我在外頭待一天。張帥於我有恩,我不能見死不救。」阿羅約下了決心,又叮囑了一句,「你們記得幫我喂駱駝啊。」同伴們答應了一聲,紛紛朝著城門跑去。
  阿羅約體格健壯,輕而易舉就把張小敬扛起來,朝外走去。在距城牆兩百步開外的官道旁邊,有一座小小的祖道廟,長安人踐行送別時,總會來此拜上一拜。阿羅約把張小敬擱在廟裡,身下墊個蒲席,然後出去把蕭規也扛過來,兩人肩並肩躺在一起。
  之前為了放水燈,這夥人在岸邊留存了火種。阿羅約把火種取來,用廟裡的破甕燒了點熱水,給兩人灌下。過不多時,這兩個人都悠悠恢復神志。阿羅約頗為高興,說我出去弄點吃的,然後拿著竹竿出去了,廟裡只剩下張小敬和蕭規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