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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節

  蕭規看看外頭的火光:「不是掃你的興啊大頭,咱們的時間可不多了。」張小敬把永王一腳踢倒,踏在胸膛上,獰笑道:「沒關係,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他就像是數月之前那樣,拖著永王的髮髻,狠狠地把他拽到第七層的斷橋旁邊,往外一推。永王登時有半個身子都懸在勤政務本樓外頭。蕭規饒有興趣地看著,期待著會有什麼精彩的戲碼。天子站在他的身旁,一動不動,可眼神裡卻透著憤怒。
  永王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嘔吐著,彷彿噩夢重現。張小敬揪住他衣襟,壓低聲音道:「想活命的話,就聽我的話。」
  永王還在兀自尖叫著,張小敬重重給了他一耳光:「我很想現在就殺了你,但現在我還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永王一愣,不明白這個凶神到底什麼意思。張小敬道:「接下來我會把你推下樓去,你要仔細聽好……」
  他在永王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永王先是睜大了眼睛,隨後又拚命搖頭。可惜張小敬沒有給他機會,用力一推,永王慘叫著從七層斷橋上直直跌落下去。這裡既然叫摘星殿,自然距離地面非常高,這麼摔下去,肯定變成一攤肉泥。
  摔殺完皇子,張小敬氣定神閒地折返大殿。蕭規舔了舔嘴唇,覺得有點不過癮:「大頭,你就這麼便宜他了?」張小敬淡淡道:「如你所說,時間不多了,咱們還是直奔主題更好。」說完把眼神飄向天子。
  「夠了!你們有話直接跟朕說。」
  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天子,終於開口了。他緊皺著眉頭,腰桿卻挺得筆直。旁邊一個胖胖的老宦官見狀,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不顧蚍蜉的威脅,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如同信號,所有賓客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這賊人竟把天子逼到了這地步,群臣心中無不誠惶誠恐,羞愧不已。
  蚍蜉們警惕地端平勁弩,誰敢出頭,就會受當頭一箭。
  「陛下你終於開口了。」蕭規似笑非笑。
  剛才他們突入第七層時,宴會廳裡一片混亂,四處鬼哭狼嚎,唯有這位天子仍留在御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駕。即使被蚍蜉挾持,他也未置一詞,保持著居高臨下的鄙夷,努力維護著最後一點尊嚴。
  永王的死,讓這一層矜持終於遮掩不住。
  「你們到底是誰?」天子把兩條赤黃色的寬袖垂在兩側,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詢一位臣子。
  在火光環伺之下,蕭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美妙。他伸出指頭,點了點自己額頭:「我們是西域都護府第八團的老兵。若陛下記性無差,九年前,你還曾下旨褒獎過我們。」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顯然根本不記得了。蕭規道:「九年前,蘇祿可汗犯境,圍攻撥換城。第八團悍守烽燧堡二十餘日,最終僅有三人倖存,今日到場的就有兩人。陛下日理萬機,這點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動聲色:「你們是怪罪朕窮兵黷武?還是敘功不公?」
  「不,不。」蕭規晃了晃手指,「我們十分榮幸能夠參與到其中,為陛下盡忠。保境衛國,是我們的本分。朝廷頒下的封賞,我們也心滿意足。今日到此,不為那些陳年舊事,而是為了兵諫。」
  「兵諫?」天子的眉頭抖動了一下,幾乎想笑。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兵諫」。
  「陛下是真龍,我們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時候,蚍蜉要比真龍更能看清楚這宮闕的虛實。」
  他隨手一指其中一隻蚍蜉:「這個人叫伍歸一,河間人,家中連年大旱而租庸不減,妻兒離散。他離營歸鄉,反被誣以逋逃。」然後又指向另外一隻蚍蜉:「他叫莫窪兒,金城雜胡,舉貸養馴駱駝良種,結果被宮使驅走大半,貸不得償,只能以身相質,幾乎瘐死。
  「對了,還有這位索法惠,河南縣人。他和上元燈會還有點聯繫哩。陛下你愛看燈會熱鬧,所以各地府縣競相重金豢養藝人,來爭拔燈紅籌之名。每一隊進京的拔燈車背後,都有幾十輛備選,花費皆落於當地縣民身上。索法惠本是個高明的車匠,為官府抽調徭役,疲於勞作,幾乎破產。」
  說到這裡,眾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凶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
  好在蕭規並沒在這話題上太過糾纏。
  「在這樓上的每一隻蚍蜉,都曾是軍中老兵,他們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故事雖小,不入諸位長官法眼,卻都是真真切切的。這樣的遭遇,放之民間,只怕更多。這一個個蚍蜉蛀出來的小眼,在大唐的棟樑之上歷歷在目。」
  「所以你們打算復仇?」
  「曹劌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陛下,咱們大唐已經病了,看起來枝繁葉茂、鮮花團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經爛啦,爛透了,被蛀蝕空了,眼看就要像這勤政務本樓一般,轟然坍塌下來。需要一劑烈火和鮮血的猛藥,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許多年未曾聽過這樣刺耳的話了,他沉聲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蕭規一字一頓道:「非巨城焚火,無以驚萬眾;非真龍墜墮,無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這長安城百萬百姓面前,要陛下你的一條命。」
  雖然眾人對蚍蜉的做法早有預感,可他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
  天子不動聲色,伸開雙臂:「朕的命,就在這裡。你若想要,自己來拿。若天命如此,朕絕不退縮。」
  不料蕭規忽又笑道:「陛下不必這麼著急。我們蚍蜉的計劃,是分作兩層。若是那燈樓能把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過。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會親自登樓覲見,到了這時候,自然是陛下活著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惡意卻越發濃郁起來。
  「希望陛下暫移龍趾,猥自枉屈,跟著微臣去看看長安之外的世界,去親眼看看蚍蜉們和螻蟻們的世界。」
  驚訝和憤怒聲從人群裡泛起來。這個賊子好大的膽子,竟要綁架天子出京,還要巡遊各地,公開羞辱。就算是隋煬帝,也沒受到過這種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臉面可就徹底丟盡了,簡直比天子當場被殺還要可怕。
  聽到這個要求,天子臉色終於有了變化:「你可以殺了朕,卻別想朕跟你走。」
  蕭規一抬手,蚍蜉們唰地抬起短弩,對準了那群賓客:「陛下就不憐惜這些臣子賓客?」
  天子沉著臉道:「群臣死節,可陪祭於陵寢。」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這樓裡的人都死完了,也絕不會跟著這些蚍蜉離開。
  「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一個高亢的聲音從賓客群裡響起,這是《越語》裡的句子。這一聲呼喊,瞬間點燃了賓客們被絕望壓抑住的憤怒。他們紛紛高喊起來,人群湧動。
  二十幾個蚍蜉,連忙舉弩彈壓,可亂子卻越演越烈,賓客們似乎不再畏懼死亡的威脅。他們終於意識到,如果天子在這裡被擄走或死亡,恐怕每一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們呼喚著,此簇擁著,無數雙腳踩在瓷盤與錦緞上,朝著御席的方向衝來。
  張小敬悄悄彎下膝蓋,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亂一點,好對蕭規發起突襲。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弩弦擊發的聲音,然後那率先喊出口號的官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腦門多了一支弩箭。
  蕭規放下弩機,一臉的不耐煩。大殿內的叫喊聲霎時安靜下來,飛濺的血花,讓他們重新認識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員,是跺跺腳能震動京城的人物,可他就這麼死了,死得如同一條狗。
  剛才永王墜樓,大家只是聽見慘叫,現在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邊,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一個人影猛然衝到蕭規面前,趁著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際,發起了攻擊。蕭規猝不及防,只覺得腦袋被一根玉笛砸中。玉笛應聲而碎,可蕭規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剎那。那人趁機纏了上來,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幾個彈指之後,大殿內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圍的蚍蜉都驚呆了,都不敢發箭,以防誤傷了首領,只能看著這兩個人扭成一團。
  天子的搏擊之道頗為高明,蕭規一時之間居然被壓制到了下風。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經忘記,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輕時也曾經是一位弓騎高手,慣於驅馬逐鷹,飛箭射兔。在唐隆、先天兩場宮廷政變之中,他曾親率精銳,上陣廝殺,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雖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輕時的底子還在。包括蕭規在內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年老體衰的老頭子。可骨子裡與生俱來的烈性,不會輕易被美酒所澆熄。
  兩個人打了幾個回合,蕭規到底是老兵,慢慢調整好節奏,開始逐漸扳回局面。天子氣喘吁吁,很快已是強弩之末。蕭規正要發起致命一擊,忽然身子一個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