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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節

  打不能打,拖不能拖,這根本就是一局死棋。
  可惜張小敬的身體狀況太差,實在是打不動,沒法強行破局。唯一的辦法只有……張小敬的大手把住斷橋的橋柱,忽然猛力一捏,似乎在心裡做出了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
  他矮下身子,從斷橋處悄悄潛入殿中。這個摘星殿太寬闊了,人又特別多,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張小敬借助那些翻倒的案幾和托架,迅速接近對峙的核心地帶。
  蕭規挾持著天子,而陳玄禮的弩箭對準了蕭規。張小敬算準時機,故意先踢碎一個瓷盤,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避免過於緊張而發弩。然後他緩緩站起身來,高舉雙手大聲道:「靖安司張小敬辦事!」
  這個聲音在大殿中響起,顯得頗為突兀。陳玄禮不由得側頭看了一眼,想起這個張小敬之前曾經被全城通緝,然後通緝令又被撤銷了,這讓他心中略有疑惑。張小敬從腰間掏出一塊腰牌,亮給龍武軍的人看,確實是靖安都尉不錯。這讓對峙中的士兵們多少鬆了一口氣——靖安司的人已趕到了,說明援軍不遠了。
  蕭規的弩箭仍舊頂在天子腦袋上,臉上神情不改。
  陳玄禮仍舊全神貫注盯著蕭規,手中弩箭紋絲不動。張小敬走到他身旁,低聲道:「陳將軍,諸軍將至,請務必再拖延片刻,一切以天子性命為要。」
  這是一句廢話,還用你來叮囑?陳玄禮冷哼一聲。張小敬又道:「不過在這之前,有一件至急之事,要先讓將軍知道。」
  「講!」陳玄禮雙目不移。
  「我也是蚍蜉。」
  說完這一句,張小敬猝然出手,用那根吃剩下的羊腿骨砸中陳玄禮手中短弩。這邊弩口一低,那邊蕭規立刻掉轉方向,對著陳玄禮就是一箭,射穿了他的肩頭。張小敬下腳一鉤,順勢將其絆倒,抬手接住蕭規剛拋過來的匕首,對準陳玄禮的咽喉。
  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兩人配合得親密無間,就像已演練過千百次似的。張小敬騎在陳玄禮身上,匕首虛虛一劃,對周圍士兵喝道:「把武器放下,否則陳將軍就會死!」
  對此驚變,那些龍武軍士兵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做才好。陳玄禮抬頭猛喝:「擊質勿疑!」張小敬揮掌切中他的脖頸,直接將其切昏過去。
  士兵們群龍無首,只得紛紛扔下弩機。有幾個蚍蜉迅速衝了過去,把這些士兵也捆縛起來,扔到一邊。
  賓客那邊一陣騷動,陳玄禮剛才衝上七層,他們本來覺得有點指望。可是被這個意外的傢伙攪亂,瞬間就逆轉了局勢。有人聽見他自稱靖安都尉,原來還是個內鬼,甚至忍不住罵出聲來。蚍蜉們立刻動手,把這個騷動彈壓下去。
  張小敬對那些騷動置若罔聞,他直起身來,把視線投向御席。蕭規抓著天子的臂膀,欣慰地朝這邊喊道:「大頭,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我來晚了。」他簡短地說道。
  「來,來,你還沒覲見過天子吧?」蕭規大笑道,把天子朝前面拽了拽,像是拽一條狗,這引起後者一陣不滿的低哼。蕭規冷笑一聲:「陛下,微臣與您身份之別不啻霄壤,不過你我尚有一點相同——我們都只有一條命。」
  天子沒奈何,只得勉強向前挪了一步。
  張小敬仰起頭來,緩緩地朝著他和天子走去。
  上一次他離開蕭規,是借口去抓毛順。現在毛順、魚腸和兩名護衛都死了,蕭規並不知道他在燈樓裡幾乎壞了蚍蜉的大事,仍舊以為他是自己人。所以,若要破開這一局,張小敬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偽裝成蚍蜉,為此他不惜襲擊陳玄禮。
  只要不讓蕭規起疑心,伺機接近,將其制伏,其他蚍蜉也就不是威脅了。
  這個舉動最大的風險是,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天大誤會,再也無法翻身,可他沒別的辦法。
  張小敬一級一級朝上走去,距離御席越來越近。這還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天子,那是一個六十歲的微胖老者,劍眉寬鼻,尖頜垂耳,看他的面相,年輕時一定英氣逼人。御宇天下三十多年,讓他自然生出一股威嚴氣度,即使此時被蕭規挾持,仍不失人君之威。那一雙略有渾濁的眼裡,並沒有一絲慌亂。
  是這個人,讓整個大唐國力大盛,悉心營造出開元二十年的盛世之景;也是這個人,讓大唐的疆域擴張到了極限,威加四海。但也是這個人,間接創造出了蚍蜉這麼一頭怪物。
  張小敬距離蕭規和天子還有十步,再近一點,他就可以發起突襲了。
  走到第八步,他的肌肉微微繃緊,努力地搾出骨頭裡的最後一絲力量,要突然發難。這時蕭規忽然開口:「對了,大頭,你等一下。」
  張小敬只得停下腳步。
  「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拿去吧!」蕭規做了個手勢,一個蚍蜉衝進賓客,從裡面揪住一個人,摔在張小敬的眼前。
  張小敬定睛一看,躺倒在地瑟瑟發抖的,是一個頭戴折羅巾的錦袍貴公子,凸額團鼻,脖子始終歪斜著——正是永王李璘。
  兩人三目相對,一瞬間把張小敬拉回去年十月的那一幕。
第二十章 卯初
  說到這裡,眾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身上。
  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凶人提及自己,
  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天寶二載十月七日,午正。
  長安,萬年縣,靖恭坊。
  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瀰漫在整個馬球場上,那些矯健的西域良馬都焦慮不安,不停踢著蹄子,踏起一片片黃色塵土。
  張小敬站在球場中央,喘著粗氣,那一隻獨眼赤紅如瘋獸。在不遠處,地上丟著一把長柄陌刀,旁邊一匹身材巨碩的良馬躺倒在地,宛若肉山。它的脖子上繫著綵帶,尾束羽繩,彰顯出與眾不同的地位,可惜它的腹部多了一道大大的刀口,鮮血從軀體裡潺潺流出,滲入黃土,很快把球場沁染成一種妖異的朱墂之色。
  此時他的左手,正死死揪著永王李璘的髮髻,讓這位貴胄動彈不得。永王驚恐地踢動著雙腿,大聲喊著救命。
  球場四周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來打馬球的公子哥,有永王府邸的僕從護衛,有球場附近的民眾,還有剛剛趕到的大批萬年縣不良人。可是他們投鼠忌器,誰都不敢靠近,誰敢保證這個瘋子不會對永王動手?
  張小敬低下頭,睥睨著這位貴公子:「聞無忌死時,可也是這般狼狽嗎?」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他!!」永王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到現在仍未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他本來正高高興興打著馬球,突然,一個黑影衝入球場,帶著滔天的殺意,用一柄巨大的陌刀斬殺了自己心愛的坐騎,然後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球友們試圖過來救援,結果被乾淨利落地殺掉了兩個人,其他人立刻嚇得一哄而散。
  永王沒見過這個獨眼龍,心裡莫名其妙。直到獨眼龍口吐「聞無忌」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來。
  張小敬的刀晃了晃,聲音比毒蛇還冷徹:「在下是萬年不良帥,推案刑訊最在行不過。既然已查到了這裡,永王殿下最好莫要說謊。」永王被這個威脅嚇住了,他能感覺得到,這尊殺神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停了停,急忙道:「我真不知道!」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竹管,強行倒入永王口中,永王只覺得一股極苦的汁液順著咽喉流入胃中,然後張小敬用一塊方巾緊緊罩在他嘴上。
  他嗚嗚直叫,試圖掙扎。張小敬一拳打中永王肋部:「莫擔心,這是魚腥草和白薇根熬製的催吐湯,隨便哪個藥鋪都常備,是救中毒者的良方,嗯……不過若是嘴上有東西擋著,就不一樣了。」
  彷彿為了證明張小敬所言不虛,永王忽然弓起腰,劇烈地嘔吐起來。胃中的粥狀消化物順著食管反湧到嘴邊,正要噴瀉而出,卻被嘴前的方巾擋住,重新流回去,其中一部分進入呼吸道,嗆得永王痛不欲生。
  一邊是胃部痙攣,不斷反湧,一邊是口中不洩,反灌入鼻。兩下交疊,讓永王涕淚交加,無比狼狽,甚至還有零星嘔吐物從鼻孔噴出來。如果再這麼持續下去,很有可能會被活活嗆死。
  張小敬看差不多了,伸手把方巾解下,永王如蒙大赦,趴在地上狂吐了一陣,這才消停。張小敬冷冷道:「這叫萬流歸宗,乃是來俊臣當年發明的刑求之術,來氏八法之中最輕的一種。若殿下有閒情,咱們可以一樁一樁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