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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節

  按道理,這時京兆府應該發佈緊急命令,敲響街鼓中止觀燈,讓百姓各自歸坊,諸城門落鑰。可整個朝廷中樞也困在勤政務本樓裡,一時間連居中指揮的人都沒有。承平日久,整個長安城的警惕心和效率都被已被磨蝕一空。
  只有興慶宮附近的諸多望樓,依然堅守崗位。武侯們瘋狂地發著救援信號,可是缺少了大望樓的支撐,根本沒人留意這些消息。那些紫色燈籠,只能一遍遍徒勞地閃動著。
  李泌一口氣衝到光德坊門口,遠遠便看到坊中有餘煙裊裊,那是來自靖安司大殿的殘骸,至今未熄。他顧不得感慨,縱馬就要衝入坊內。
  坊門口的衛兵一看驚馬突至,正要舉起叉桿阻攔,可聽到騎士一聲斷喝,動作戛然停止。這不是……這不是李司丞嗎?被賊人擄走的李司丞,居然自己回來了?
  衛兵這一愣神,李泌一躍而入,直奔京兆府而去。
  京兆府內外,仍在有條不紊地處理著靖安司被焚的善後事情,還沒人意識到遙遠的那一聲驚雷意味著什麼——靖安司居然遲鈍到了這地步。
  李泌衝到府前,跳下馬來一甩韁繩,逕直闖入大門。一個捧著卷宗的小吏正要出門,抬頭一看,霎時驚呆,「啪」的一聲,十幾枚書卷滾落在地。他旁邊有一個燒傷的輕傷員,正拄著拐往門口挪。那傷員瞥到李泌,不由得失聲叫了一聲:「李司丞!」然後跪倒在地大哭起來。
  對於旁人的反應,李泌置若罔聞。他擺動手臂,氣勢洶洶地往裡闖去。沿途從衛兵到官吏無不震驚,他們紛紛讓開一條路,對鋒芒避之不及。
  李泌一直走到正廳,方才停下腳步,環顧四周,然後揪住一個小文吏的前襟:「現在主事的是誰?」
  「是吉御史……啊,不對,是吉司丞。」小文吏戰戰兢兢地回答,然後指了指推事廳。
  「吉溫?」李泌眉頭一揚。這人說起來和東宮還頗有淵源,他乃是宰相吉頊的從子,曾被太子文學薛嶷引薦到御前,結果天子說了一句:「是一不良,我不用。」從此仕途不暢。想不到這傢伙居然投靠了李林甫,甘為馬前卒跑來奪權。
  想到這裡,李泌冷笑一聲,鬆開小文吏,走到推事廳門前。門前站著幾個吉溫帶來的護衛,他們並不認識李泌,可懾於他的強大氣場,都惶惶然不敢動。李泌飛起一腳,直接踹開內門。
  此時吉溫正在屋裡自斟自飲,心中陶陶然。他的任務是奪權,至於靖安司的其他事情,反正有元載在外頭跑,不用他來操心。所以吉溫喚人弄來一斛葡萄酒,關起門來,一個人美美地品了起來。
  李泌這麼猛然一闖進來,吉溫嚇得手腕一顫,杯中美酒嘩啦全灑在了地毯上。這葡萄酒是千里迢迢從西域運來,所費不菲。吉溫又是心疼又是惱怒,抬眼正要發作,卻驟然被一隻無形大手扼住咽喉,發不出聲音。
  「吉副端真是好雅興。」李泌的聲音,如浸透了三九冰水。
  吉溫一時頗有點惶惑。這傢伙不是被擄走了嗎?怎麼突然又回來了?如果是被救回來的,為何元載不先行通報?他回來找我是打算幹什麼?
  一連串疑問在吉溫腦中迅速浮現,最終沉澱成了三個字:「吉副端」——副端是殿中侍御史的雅稱,他叫我副端,擺明了不承認我是靖安司丞,這是來奪權的呀!吉溫迅速判斷出最關鍵的矛盾,臉上肌肉迅速調整,堆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長源,你這是怎麼回來的?」
  李泌直截了當道:「興慶宮前出了大事,閣下竟還在此安坐酌酒?」
  「啊?」吉溫沒想到他一開口,問了這麼一個突兀的問題,「興慶宮前?不是正在拔燈和春宴嗎?」
  李泌心中暗暗歎息。這麼大的事,身為靖安司丞居然渾然不覺,這得無能到什麼地步?他上前一步,厲聲喝道:「蚍蜉伏猛火雷於燈樓,如今興慶宮一片狼藉,前後糜爛,長安局勢危殆至極!」
  吉溫的鬍鬚猛地一抖,難怪剛才聽見西邊一聲巨響,本以為是春雷萌動,原來竟是這樣的慘事!勤政務本樓上可是天子和群臣,若是遭了猛火雷,豈不是……豈不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我、我盡快調集人手,去勤王……」吉溫聲音乾澀。李泌卻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步步緊逼:「來不及了!你若有心勤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麼?」
  「李相,如今身在何處?」
  吉溫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李相,不是正在勤政務本樓上參加春宴嗎?」李泌沉著臉道:「他在爆炸之前,就已經離開勤政務本樓了,他去了哪裡?」
  吉溫的鬍鬚又是一顫。他並不蠢,知道在這個節骨眼離開的人,到底意味著什麼。他不由得苦笑道:「在下一直在京兆府收拾殘局,哪裡有暇旁顧?」
  「你是他的人,豈會不知主人去向?」李泌根本不打算虛文試探,單刀直入。
  吉溫聽到這話,正色道:「長源你這麼說就差了。在下忝為左巡使、殿中侍御史,為朝廷糾劾嚴正,裨補闕漏,豈是一人之私僕?李相何在,你去問鳳閣還差不多。」
  「你確實不知?」
  「正是!」吉溫回答得很堅決,心裡卻略為悵然。他終究不是李相的心腹,後者就算有什麼計劃,也不可能透露給他。
  李泌道:「很好!那麼就請吉副端暫留此處。待靖安司查明李相去向,再來相詢!」吉溫心想,果然戲肉來了,翻了翻眼皮:「閣下為賊人所執,靖安司群龍無首。在下以長安城治為慮,這才暫時接手,並無戀棧之心——不過在下接的乃是鳳閣任命,不敢無端擅離。」
  說白了,我的任命是中書省發的,你要奪回去,得先有調令才成。吉溫意識到,興慶宮出了這麼大的事,李相的去向又成疑,當此非常之時,必須要把住一處要害衙署,才能在亂局中佔據主動。這靖安司的權柄,絕不能放開。
  李泌眼神犀利:「若我堅持呢?」
  吉溫冷笑著一拍手,門外那些護衛都迅速進來。這些護衛都是他帶來的,不是靖安司舊部,使用起來更為放心。
  「來人哪,扶李翰林下去休息!」
  李泌正職是待詔翰林,吉溫這麼稱呼,是打定主意不承認他的靖安司丞身份了。
  護衛們聽到命令,一起衝過來,正要動手。李泌卻微微一笑,也同樣一拍手,一批旅賁軍士兵突然從外面出現。那幾個護衛反被包圍,個個面露驚慌。
  吉溫舉起大印,怒喝道:「正官在此,你們要造反嗎?」李泌緩緩從腰間也解下一枚印來,面色冷峻:「正官在此。」
  京兆府的推事廳內,兩人同時亮出了兩枚大印,彼此對峙。吉溫拿起的官印,獬紐銀綬,乃是御使台專用。今夜奪權事起倉促,中書省還不及鑄新印,就行了一份文書,借此印以專事機宜之權。
  至於李泌那一枚靖安司丞的龜紐銅印,按照常理,要比御史台的官印來得有力。可他此前被賊人擄走,中書省行下的文書裡已特別指出,為防賊人利用,特註銷該印——換句話說,吉溫接手靖安司那一刻,這就變成一枚毫無用處的廢印了。
  吉溫哈哈大笑:「李翰林,這等廢印,還是莫拿出來丟人了!」可李泌高擎著官印,神情依然未變。吉溫的笑聲到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的雙眼越瞪越大,發現有點不對勁。
  這不是龜紐銅印,而是龜紐金邊銅印,那一道暗金勒線看起來格外刺眼。
  這不是靖安司丞的印,而是靖安令的印!
  賀知章雖重病在床,可從法理上來說,他的靖安令之職卻從未交卸。
  李泌申時去宣平坊「探望」過賀知章,這一枚正印順便被他拿走了。此時亮出來,意味著他有權力「暫行靖安令事」。吉溫驚駭地發現,繞來繞去,自己反而成了李泌的下屬。
  「這,這是矯令!賀監已經病倒,不可能把印托給你!」吉溫氣急敗壞。李泌道:「正因為賀監抱病,才特意把此印托付給我,若有疑問,可自去詢問他老人家——來人哪,給我把吉司丞的印給下了!」
  到了這會兒,他才稱其為「吉司丞」,真是再嘲諷沒有。靖安司諸人,早看這位長官不順眼,下手毫不客氣,劈手奪過官印。那幾個護衛絲毫不敢反抗,也被下了武器,推搡到了一邊。吉溫面如死灰,沒了中書省文書的法理庇護,他在靖安司根本毫無根基。
  「我要見李相!我要見李相!」吉溫突然瘋狂地高呼起來。
  「你若能見到他最好,我們也在找他!」
  李泌把吉溫和他那幾個護衛都留在推事廳裡,派人守住門口,形同軟禁。然後他迅速把幾個倖存的主事召集起來,詢問了一下情況,才發現事情有多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