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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節

  元載憂心忡忡地對陳玄禮建議道:「敵我不明,輕赴險地,必蹶上將軍。不如等羽林、千牛衛諸軍趕至,再做打算吧。」
  羽林軍屬北衙,千牛衛屬南衙,皆是同樣栩扈天子的宿衛禁軍。燈樓一倒,他們必然會立刻出動,從四面八方趕來勤王。
  但這個建議被陳玄禮斷然否決,開玩笑,現在遭遇危險的可是皇帝!坐等別軍趕到救駕,等於給自己判處死刑。眼下這個局面,勤王軍隊的人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時辰!時辰!多一彈指,少一彈指,可能就是霄壤之別。
  「必須現在就進去!就現在!」
  陳玄禮抽出配刀,一改往日的謹慎。這時候沒法再謹慎了,必須強行登樓,哪怕全死完,也不能讓天子有任何閃失。
  主帥既然下了命令,龍武軍士兵們自無二話,毫不猶豫地衝進一樓大廳。他們很快發現,通天梯已被半毀,此路不通。
  「走旁邊的雜役樓梯!」陳玄禮對樓層分佈很熟悉,立刻吼道。士兵們又衝到樓角,仰頭一看,發現雜役樓梯蔓延起熊熊的大火,也沒法走了。陳玄禮瞇起眼睛檢查了一番,發現梯子上端有人為破壞的痕跡。
  那些該死的蚍蜉,果然從這裡登樓,而且還把後路都給斷了!陳玄禮一拳重重砸在樓梯扶手上,竟把硬木打斷了一截。斷裂處的白碴,沾著這位禁軍大將軍的鮮血。
  兩個樓梯都斷了,龍武軍士兵站在大廳裡,一籌莫展。元載轉動脖頸,忽然指著旁邊道:「我有辦法!」
  「嗯?」
  「踩著那些花草!就能摸到二樓木梯的邊緣。」
  陳玄禮一聽,雙目凶光畢露,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他媽的敢說這種胡話?他伸手要去揪元載的衣襟。元載一貓腰躲過陳玄禮的手掌,自顧朝著朱漆柱子之間的花叢跑去。
  陳玄禮正要追過去,卻看到元載蹲下身子,然後將他身前的一塊——不是一叢,是一塊方方正正的花畦,從那一片花叢裡單獨移了出來。花畦上面是紫碧的鬱金香和黃白色的那伽花,下面卻發出隆隆的聲音。
  陳玄禮這才明白,這傢伙是什麼意思。
  這些在勤政務本樓底層的花草,並非真的生長在地裡,而是栽在一種叫作移春檻的木圍車上。這種車平日裡停放在御苑之內,廂內培土,土中埋種,有花匠負責澆灌。一俟車頂葉茂花開,這些移春檻可以被推到任何場所,成為可移動的御苑風光。
  元載一向最好奢侈之物,這等高妙風雅的手段,他比誰都敏感。也只有他,才會注意到這種細節。
  陳玄禮連忙命令所有人上前幫忙,七手八腳把那幾輛移春檻推出來,傾翻車身,把裡面的花草連帶泥土全數倒掉。可憐這些來自異國的奇花異草,在靴子的踐踏下化為春泥,無人心疼。
  士兵們把空車一輛輛摞起,高度接近天花板。然後他們依次攀到車頂,手臂恰好能夠到二樓的斷梯邊緣,略一用力便能上去。
  過不多時,所有人包括元載都順利爬上了二樓。這一層聚集了不少僕役和婢女,也有個別穿著雅服的貴人。這些人個個灰頭土臉,癱軟在地,見到有救兵到來,紛紛發出呼救。
  陳玄禮根本顧不上他們,大踏步朝著通往三樓的樓梯衝去。所幸這一段樓梯完好無損,並無阻滯,這一隊人登登登一口氣踏上三樓,卻不得不停住腳步。
  勤政務本樓的三樓是個四面敞開的通間,沒有牆壁,只有幾排柱子支撐。這一層的高度,恰好高於兩側城牆,遠近沒有建築物阻擋。到了夏季,四面皆有穿堂的涼風吹過,是絕佳的納涼之所,美其名曰:「邀風堂。」
  這全無遮護的佈局,正面遭遇到燈樓那等規模的爆炸,簡直就是羊羔遇虎,慘遭蹂躪。整整一層,無論銅鏡、瓷瓶、螺屏、絲席還是身在其中的活人,先被衝擊波震得東倒西歪,然後又被火雲洗過一遍。緊接著,燈樓上層轟然塌砸下來,燃燒的樓尖撞在外壁被折斷,旋轉著切入這一層,帶來了無數橫飛的碎片與火星,場面淒慘之至。
  等到陳玄禮他們衝到第三層,只見滿眼皆是煙塵與廢墟,地板一片狼藉,幾乎寸步難行,也聽不見任何呼救和呻吟,只怕沒什麼倖存者。幾處火頭呼呼地躍動著,若不管的話,過不多時就會釀成二次火災。
  陳玄禮壓住驚駭的心情,揮手趕開刺鼻的煙氣,朝著通向第四層的通天梯跑去。上元春宴的舉辦,是在第七層,天子也在那裡,這是陳玄禮唯一的目標。
  元載緊隨著陳玄禮,眼前這一幕肆虐慘狀,讓他咋舌不已。到底該不該繼續上行?這個險值不值得冒?要知道,天子就算沒在爆炸中身亡,現在也可能被蚍蜉控制了。風險越來越大,好處卻越來越小。元載的內心不由得動搖起來。
  可是,他暫時找不到任何離開的借口。陳玄禮現在這種精神狀態,只要元載稍微流露出離開的意思,就會被當作逃兵當場斬殺。
  這一層的地面上散落著尖利的殘骸,還有大量的碎瓷,很難讓人跑起來。陳玄禮以下,都小心翼翼地跳著前進。元載趁機不停地向四周搜尋,突然他眼睛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在距離他十幾步遠的樓層邊緣,有一根擎簷方柱,撐起高翹的樓外簷角。此時在這根方柱的下緣,正靠著一個人,衣服殘破,似乎昏迷不醒。這人渾身都被燎傷,幾乎看不清面目,可那只獨眼,他再熟悉不過,還曾經為此嚇尿了褲子。
  「張小敬?!」
  元載先驚後喜,他沒想到會在勤政務本樓裡又一次與這傢伙相見。他顧不得多想,大喊著把陳玄禮叫住。陳玄禮回過頭,急吼吼地問他怎麼回事。
  元載一指張小敬:「炸樓的元兇,就是他。我們靖安司一直就在找他。」陳玄禮朝那邊掃了一眼,他之前聽過這個名字,似乎原來是靖安都尉,然後不知怎的被全城通緝過,很快通緝令又被取消了。
  不過這名字也只是讓陳玄禮停了一霎,他對破案沒興趣,天子的安危才最重要。他正要繼續前進,元載又叫道:「這是重要的欽犯,將軍你可先去!這裡我來處置!」
  陳玄禮聽出來了,這傢伙是在找借口不想走。不過這個借口冠冕堂皇,他也沒法反駁。炸樓的兇手,當然不能置之不理。他沒時間多做口舌之辯,只好冷哼一聲,帶著其他人,匆匆衝向四樓。
  元載目送著陳玄禮他們離開,然後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張小敬面前。他低頭玩味地笑了笑,從腰間抽出一把刀來。
  這刀屬於一位在入口殉職的龍武衛兵,是陳玄禮親手撿起來交給元載。他不太習慣這種軍中利器的重量,反覆掂量了幾下才拿穩。
  「你在晁分家囂張的時候,可沒想過報應來得這麼快吧?」元載晃著刀尖,對張小敬滿是怨毒地說。那一次尿褲子的經歷,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他簡直恨透了這頭狂暴的五尊閻羅。
  張小敬緊閉著眼睛,對元載的聲音毫無反應,生死不知。
  元載把刀尖對準張小敬,開始緩緩用力。他已經盤算妥當了,張小敬死在這勤政務本樓裡,是最好的結果。不光是出於仇怨,也是出於利益考慮。他今晚辛苦布的局,只有張小敬一死,才算是徹底穩妥。
  元載現在深深體會到了封大倫的心情:這傢伙太危險了,只要活著,就是一個極大的變數,不死掉,實在是讓人無法安心。
  「你做的惡事,足可以讓朝廷把古法裡的凌遲之刑重新找回來。現在我殺你,也是為你好。」
  元載念叨著無關痛癢的廢話,把直刀慢慢伸過去。他從來沒殺過人,略有緊張,所以運力不是很精準。那刀尖先挑開外袍,對準心口,然後刺破了沾滿污煙的粗糙皮膚,立刻有鮮血湧出。這讓元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後撤了一點,然後再一次進刀。
  這一次刀尖很穩,只消最後用一次力,便可以徹底扎入心臟。這時元載突然感到後腦勺一陣劇痛,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過去。
  「登徒子!」
  檀棋拋開手裡的銅燮牛燭台,踩過元載的身體,朝張小敬撲了過去。
  對於自己攀上燈樓頂端之後發生的事,張小敬的記憶有點模糊。
  他隱約記得,自己靠在狻猊跨架上,等著最後時刻的到來,眼前五光十色,絢麗無比。
  開始張小敬以為這是人死前產生的幻覺,可耳邊卻總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吶喊。他的理智雖然已經放棄逃生,可內心那一股桀驁堅忍的衝動,卻從未真正服輸,一直在努力尋找著求生的可能。
  他努力睜開獨眼去分辨,終於發現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紗。想必這也是出自毛順的設計,燈屋的燈火透過它們,可以呈現出更有層次感的光芒。此時燈樓熊熊燃燒著,火焰燎天,這些薄紗懸浮在半空,隨著上升氣流舞動不休。
  它們是怎麼固定在燈樓上的呢?
  張小敬抬起頭,忽然發現在他的頭頂,十幾條麻繩皆固定於狻猊跨架之上,下端星散,分別牽向不同方向。各色薄紗,即懸掛在麻繩之上,密密麻麻地懸吊在燈樓四周,宛若春鈿——這個叫作牽春繩,不過張小敬並不知道,也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