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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節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耳朵被爆炸聲震得嗡嗡直響。他連滾帶爬地又向前跑出幾十步,直到衝到一堵矮牆後頭,背靠牆壁,才覺得足夠安全。元載喘著粗氣,寬闊額頭上滲出涔涔冷汗。
  他的心中一陣後怕,剛才若不是當機立斷,命令所有人立刻退出,現在可能就被炸死或燒死在燈樓裡了。
  那些愚蠢的觀燈百姓不知厲害,還在遠處歡呼。元載再次仰起頭,看到整個燈樓都在火焰中變得耀眼起來,二十四團騰騰怒焰,把天空燎燒成一片赤紅。這絕對不是設計好的噱頭,再精巧的工匠,也不會把主體結構一把火燒掉。那火焰都已經蔓延到旋臂了,絕對是事故,而且是存心的事故!
  這就是張小敬說的猛火雷吧?
  一想到這個名字,元載的腦袋又疼了起來。他明明看見,張小敬把一枚猛火雷往轉機裡塞,這不明擺著是要幹壞事嗎?現在陰謀終於得逞,燈樓終於被炸,無論怎麼看,整件事都是張小敬干的。可元載始終想不明白,張小敬的太多行為充滿矛盾,他最後從頂閣衝入燈樓時,還特意叮囑要元載他們去發出警告,又有哪個反派會這麼好心?
  元載搖搖頭,試圖把這些疑問甩出腦子去。剛才是不是被那些爆炸聲給震傻了?張小敬如何,跟我有什麼關係?現在證據確鑿,所有的罪責有人擔著,幹嗎還要多費力氣?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元載有一種強烈預感,這件事還沒完,更大的危機還在後頭。而今之計,是盡快發出警報才是。這個警報不能讓別人發,必須得元載親自去,這樣才能顯出「危身奉上」之忠。
  元載伸出雙手,搓了搓臉,讓自己盡快清醒起來。
  此時燈樓附近的龍武軍警戒圈已經亂套了,一大半士兵被剛才的爆炸波及,倒了一地,剩下的幾個士兵不知所措,揮舞著武器阻止任何人靠近,也不許任何人來救治傷者。
  元載沒去理睬這個亂攤子,他掀起襴衫塞進腰帶,飛速地沿著龍武軍開闢出的緊急聯絡通道,朝著金明門狂奔而去。在奔跑途中,元載看到勤政務本樓上也是一片狼藉,燭影散亂,腳步紛沓,就連綿綿不絕的音樂聲都中斷了。
  元載熟知宮內規矩。這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宴場合,一曲未了而突然停奏,會被視為大不吉,樂班裡的樂師們哪怕手斷了,都得堅持演奏完。現在連音樂聲都沒了,可見是遭了大災。
  他一口氣跑到金明門下,看到陳玄禮站在城頭,已沒了平時那威風凜凜的穩重勁,正不斷跟周圍的幾個副手交頭接耳,不停有士兵跑來通報。
  剛才燈樓的那一番火燃景象,陳玄禮已經看到了。春宴現場的狼藉,也在第一時間傳到了金明門。可陳玄禮是個謹慎的人,並沒有立刻出動龍武軍。即使在接到李泌的警告之後,他也沒動。
  龍武軍是禁軍,地位敏感,非令莫動。大唐前幾代宮內爭鬥,無不有禁軍身影。遠的不說,當今聖上親自策動的唐隆、先天兩次攻伐,都是先掌握了禁軍之利,方能誅殺韋後與太平公主。兩件事陳玄禮都親身經歷過,深知天子最忌憚什麼。
  試想一下,在沒得天子調令之時,他陳玄禮帶兵闖入春宴,會是什麼結果?就算是為了護駕,天子不免會想,這次你無令闌入,下次也能無令闌入,然後……可能就沒有然後了。
  所以陳玄禮必須得先搞清楚,剛才燈樓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設計好的噱頭,還是意外事故?或者真如李泌所說,裡面故意被人裝滿了猛火雷?視情況而定,龍武軍才能做出最正確的反應。
  陳玄禮正在焦頭爛額,忽然發現城下有一個人正跑向金明門,而且大呼小叫,似乎有什麼緊急事態要通報。看這人的青色袍色,還是個低階官員,不過他一身髒兮兮的灰土,連頭巾都歪了。
  「靖安司元載求見。」很快有士兵來通報。
  陳玄禮微微覺得訝異,靖安司?李泌剛走,怎麼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元載氣喘吁吁地爬上城頭,一見到陳玄禮,不顧行禮,大聲喊道:「陳將軍,請盡快疏散上元春宴!」
  陳玄禮一怔,剛才李泌也這麼說,怎麼這位也是一樣的口氣?他反問道:「莫非閣下是說,那太上玄元燈樓中有猛火巨雷?」
  「不清楚,但根據我司的情報,燈樓已被蚍蜉滲透,一定有不利於君上的手段!」元載並不像李泌那麼清楚內情,只得把話盡量說得圓滑點。
  陳玄禮追問道:「是已經發生了,還是還未發生?」
  若是前者,倒是不必著急了。春宴上只是混亂了一陣,還不至於出現傷亡;若是後者,可就麻煩大了。
  元載回答:「在下剛自燈樓返回,親眼所見毛順被拋下高樓,賊人手持猛火雷而上。只怕蚍蜉的手段,可不止燈屋燃燒這麼簡單。」陳玄禮輕捋髯鬚,游疑未定,元載上前一步,悄聲道:「不須重兵護駕,只需將聖人潛送而出,其他人可徐徐離開。」
  他很瞭解陳玄禮畏忌避嫌的心思,所以建議不必大張旗鼓,只派兩三個人悄悄把天子轉移到安全地方。這樣既護得天子周全,也不必引起猜疑。陳玄禮盯著元載,這傢伙真是好大的膽子,話裡話外,豈不是在暗示說只要天子安全,其他人死就死吧?那裡還有宗室諸王、五品以上的股肱之臣、萬國來拜的使者,這些人在元載嘴裡,死就死了?可陳玄禮再仔細一想,卻也想不到更妥帖的法子。
  沉默片刻,陳玄禮終於下了決心。先後兩位靖安司的人都發出了同樣的警告,無論燈樓裡有沒有猛火雷的威脅,天子都不適合待在勤政務本樓了。
  他立刻召集屬下吩咐封閉興慶宮諸門,防備可能的襲擊,然後把頭盔一摘:「我親自去見天子。」執勤期間,不宜卸甲,不過若他戴著將軍盔闖進春宴,實在太醒目了。
  元載拱手道:「那麼下官告辭……」
  「你跟我一起去。」陳玄禮冷冷道。不知為何,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講話很有道理的傢伙。元載臉色變了幾變:「不,不,下官品級太過低微,貿然登樓,有違朝儀。」
  「你不必上樓,但必須得留在我身邊。」陳玄禮堅持道。他沒時間去驗證元載的身份和情報,索性帶在身邊,萬一有什麼差池,當場就能解決。
  元載表面上滿是無奈,其實內心卻樂開了花。他算準陳玄禮的謹慎個性,來了一招「以退為進」。只要跟定陳玄禮,一定能有機會見到聖人,給他老人家心中留下一個印象——這可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天賜良機。
  當然,這一去,風險也是極大,那棟燈樓不知何時就會炸開。可元載決定冒一次險,富貴豈不是都在險中求來的?
  陳玄禮對元載的心思沒興趣,他站在城頭朝廣場方向看去。那燈樓已變成一個碩大的火炬,散發著熱力和光芒,即使在金明門這裡,都能感覺到它的威勢。那熏天的火勢,似乎已非常接近某一個極限。到了這個時候,所有人都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上元燈樓就算再華貴,也不至於燒到這個程度。
  陳玄禮緊鎖眉頭,大喝一聲:「走!」帶著元載和幾名護衛匆匆下了城樓。
  張小敬半靠在木台前,呆呆地望著四周的火牆逐漸向自己推移。
  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想逃生的通道,也已經為火舌吞噬,想下樓也沒有可能了。用盡了所有選擇的他,唯有坐等最後一刻的到來。
  據說人在死前的一刻,可以看到自己一生的回顧。可在張小敬眼前閃現的,卻是一張張人臉。蕭規的、聞無忌的、第八團兄弟們的、李泌的、徐賓的、姚汝能的、伊斯的、檀棋的、聞染的……每一張臉,都似乎要對他說些什麼,可它們無法維持太久時間,很快便在火光中破滅。
  張小敬集中精力注視許久,才勉強辨認出它們想說的話——其實只有一句:你後悔嗎?你後悔嗎?你後悔嗎?
  這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張小敬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出昨天上午巳正時分,自己走出死囚牢獄的場景。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會不會還做出同樣的選擇?
  張小敬笑了,他嚅動乾裂的嘴唇,緩緩吐出兩個字:「不悔。」
  他並不後悔自己今日所做的選擇,這不是為了某一位帝王、某一個朝廷,而是為了這座長安城和生活其中的許許多多普通人。
  張小敬只是覺得,還有太多遺憾之處:沒能阻止這個陰謀,辜負了李司丞的信任;沒看到聞染安然無恙;沒有機會讓那些欺辱第八團老兵的傢伙得到應有的報應;還連累了徐賓、姚汝能和伊斯……對了,也很對不起檀棋,自己大言不慚承諾要解決這件事,結果卻落到這般田地,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
  想到這裡,一個曼妙而模糊的身影浮現在瞳孔裡,張小敬無奈地歎了口氣,搖搖頭,那身影立刻消散。
  回顧這一天的所作所為,張小敬覺得其實自己犯了很多低級錯誤。假如再給他一次機會,也許情況會完全不同。如果能早點抵達昌明坊,猛火油根本沒機會運出去;如果能在平康坊抓到魚腸的話,就能讓蚍蜉的計劃更早暴露;如果安裝在轉機上的猛火雷沒有受損洩勁,順利起爆,也就不必有後面的那些麻煩了……
  張小敬在火中迷迷糊糊地想著,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略覺奇怪,自己這是怎麼了?是被高溫烤糊塗了?於是把思緒重新倒回去,又過了一遍,果然,眼皮又跳了一下。
  如是再三,他唰地睜開眼睛,整個人扶著木台站了起來。原本逐漸散去的生機,霎時又聚攏回來。
  對了!如果猛火雷密封受損,洩了勁!就不會爆炸了!無論大小,這個道理都講得通!
  毛順要把轉機炸偏,正是想利用偏斜的角度絞碎天樞的底部,把石脂洩出來。現在雖然沒有轉機可以利用,可天樞就在旁邊轉動不休——它是竹質,靠人類的力量,就算沒辦法絞碎,也能在外壁留下幾道刀口,讓石脂外洩。
  張小敬沒計算過,到底要劈開多少道口子,流失多少石脂,才能讓這一枚巨大的猛火雷徹底失去內勁。他只是意識到了這種可能性,不想帶著遺憾死去,於是來做最後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