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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節

  「快!射箭啊!」元載在門外憤怒地大吼。
  如夢初醒的士兵們紛紛抬腕,無數飛弩如飛蝗般釘到這一側的牆壁上。幸虧張小敬早一步爬上樓梯,避開箭雨,穿過靈官閣,再次回到頂閣。
  他飛快地把麒麟臂擱到畫線的位置,捋出火捻,然後猛烈擊打火石。外頭的官軍已經快速趕來,蹬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比外面的歡呼聲還響亮。張小敬覺得命運這東西實在太奇妙了,沒想到把他圍堵在這裡的,居然是同一陣營的官軍。
  不過也怪不得他們,任誰看到一個通緝犯抱著猛火雷要炸燈樓轉機,都會認定是在搞破壞吧?要給他們解釋清楚炸轉機其實是在救人的道理,得平心靜氣對談。張小敬可不奢望那些人會給自己這個機會。
  無論如何,得堅持到麒麟臂爆炸!
  張小敬皺著眉頭,聽著外面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手腕突然一振,火鐮劃出一道耀眼的火花,直接濺在火捻上,火捻開始絲絲地燃燒起來。
  李泌在冰冷的水中跋涉了很久,終於走到了通道的出口。這裡豎著四根龍鱗分水柱,柱子上是一層層的鱗片覆蓋,不過其中一根柱子已經斷開,顯然是被人銼開的。
  說不定張小敬就是從這裡潛入的,李泌心想。他拖著濕漉漉的身體,側身穿過分水柱,揪著渠堤上的水草,爬上岸去。此時的他,髮髻已經完全被泡散開來,臉色也非常不好,在冷水裡泡得一絲血色也無。
  他顧不得喘息,抬頭觀望了一下方位,猜測自己應該是在道政坊中的某處。
  這個很好判斷,因為從北方傳來了洶湧的歡呼聲和鼓聲,那棟巨大無比的玄元燈樓也開始運轉起來。李泌用手簡單地綰了一下頭髮,拂去臉上的水珠,一腳深一腳淺地朝人多處跑去,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如果他猜得不錯,蚍蜉是打算入侵興慶宮,直抵大內!
  毛順在道政坊水渠挖的那一條地下水道,從南至北流入燈樓,勢必要有一個向北的排水口——最近的地方,正是興慶宮內的龍池。
  龍池位於興慶宮南邊的宮苑之內,水深而闊,其上可走小舟畫舫。池中有荷葉蘆蕩,池邊周植牡丹、柳樹,宮苑內的諸多建築如龍亭、沉香亭、花萼相輝樓、勤政務本樓等,皆依池而起,號稱四時四景。
  道政坊龍首渠的水流入燈樓水渠,再排入龍池,無形中構成了一條避開禁軍守備、潛入興慶宮的隧道。燈樓一炸,四周便糜爛數十坊。蚍蜉便可以趁機大搖大擺進入龍池,突入興慶宮,對倖免於難的皇族、高官乃至天子本人發起第二輪攻擊——所以他們要準備水靠。
  如果讓蚍蜉這個計謀得逞的話,這次上元節將會是大唐有史以來最恥辱的一天。
  他跌跌撞撞沿著渠道跑了一段,終於看到前方影影綽綽,有幾個坊兵正站在那裡聊天。他們是負責守衛龍首渠的,可是馬上就拔燈了,他們都忙著抻長脖子朝那邊看去。
  李泌衝過去,大聲喊道。坊兵們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黑影忽然從水渠裡跳出來,都嚇了一跳,紛紛端起長矛和棍棒。
  李泌把張小敬留的銅牌亮出來,說我是靖安司丞,立刻帶我去找龍武軍。坊兵們對這個變故有點意外,終於有一個老兵接過銅牌看了看,又見李泌細皮嫩手,雙手無繭,那一身袍子雖然濕透了,可還能看出官服痕跡,這才確認無誤。
  很快李泌聯繫到了在道政坊門佈防的龍武軍,他們一聽是失蹤的靖安司丞,都大為驚訝。李泌說你們必須馬上採取措施,去疏散興慶宮和廣場觀燈人群。
  龍武軍的軍官為難地表示,這是不可能的。現在廣場上五萬人擠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龍武軍分駐各處,也根本沒法集結。如果這時候強令疏散,光是百姓彼此踩踏就得死傷慘重。
  李泌也知道,他們這些低級軍官,根本沒辦法定奪,便說立刻帶我去見陳玄禮陳將軍。軍官見李泌氣勢洶洶,不敢怠慢,連忙備了一匹馬。龍武軍有自己的臨行通道,李泌沿著這條通道飛馳,繞過水洩不通的廣場,一口氣跑到了興慶宮的西南角。
  此時陳玄禮作為禁軍主帥,正在金明門前坐鎮。
  興慶宮南邊一共有三座城門,西南金明門,正南通陽門,東南初陽門,合稱「三陽」。勤政務本樓正對廣場的位置,是通陽門。拔燈紅籌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這個門登上樓台,向天子謝恩,向廣場諸多擁躉致謝。它主要承擔的,是禮儀方面的作用。
  而靠近西南的金明門,則是一條功能通道。上元宴會的諸多物資與人員、醉酒過度的官員貴胄、各地通傳和飛騎、梨園的歌者舞者樂班等,都經由此門,出入興慶宮。
  所以對安保來說,最關鍵的節點是在金明門,而不是通陽門。陳玄禮親自坐鎮,也就不足為怪。
  李泌飛馳到金明門前,遠遠已經看到陳玄禮一身明光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門頂敵樓。他轉頭看了眼那更加威風凜凜的玄元燈樓,雖然開轉,但樓上還是一片黑,還未燃燭,還殘存著少許時間。
  「陳將軍,靖安司急報!」
  李泌騎在馬上,縱聲高呼,可很快他就像是被人猛然卡住脖子,一下子啞掉了。胯下坐騎感受到主人在猛勒韁繩,不甘心地發出嘶鳴。
  他瞪大了眼睛,看到金明門的重門半開,一輛華貴的四望車從裡面匆忙駛出。本來四望車該是駟馬牽引,可此時車轅上只挽了兩匹馬,車尾連旗旛也沒插,若是被御史們見到,少不得會批評一句「有失典儀」。
  李泌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太子的座駕,而且太子本人就在車中。他不止一次跟太子同車出行,知道李亨怕車廂憋悶,每次乘車,都會把旁窗拉開三分之一,習慣性地把手搭在窗欞上。
  此時在馬車的右側窗欞上,正搭著那一隻雍容富貴的手。手指輕輕敲擊,顯得主人有些心緒不寧。
  上元春宴剛剛結束,拔燈之後,尚有群臣賞燈之聚、御前獻詩、賞飲洞天聖酒等環節,怎麼太子卻偏偏選在這個時刻匆匆離去?李泌一時之間,竟不知所措,想要喊住馬車,嗓子卻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
  他勒住馬匹,呆呆地望著四望車從自己身旁呼嘯而過。
  與此同時,遠處通陽門前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喝彩聲。拔燈紅籌已經登上勤政務本樓,步上七層摘星殿,站在外展露台之上,親手向太上玄元燈樓拋去了一根燃燭。
  張小敬眼見火捻已被點燃,微微鬆了一口氣。這捻子是麻籐芯子浸油製成,一經點燃,便不會輕易熄滅,美中不足是速度略慢,燒進竹筒裡怎麼也得七八個彈指,引爆少說也在十個彈指之後。
  張小敬扔下火鐮,起身衝到了頂閣門前,指望能暫時擋住後頭的追兵,只消擋住一下,便可爭取到足夠引爆的時間。
  諷刺的是,這是張小敬在短短半個時辰之內,第二次在同一地點面臨幾乎相同的境況。更諷刺的是,兩次在外面的追兵,分明是彼此敵對的立場。
  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已經撲到了門前,張小敬的弩機已經空了,手裡沒有別的武器,只能靠一雙肉掌抵擋。他大吼一聲,拆下頂閣的門板當作盾牌,直接傾斜著壓出去,登時壓倒一片追兵。
  可無論是旅賁軍還是龍武禁軍,都是京中百里挑一的精銳之師。樓梯下不斷有人衝上來,壓力持續增大,士兵們雖然單挑不及張小敬,卻可以群起而攻之。張小敬只能憑空手抓住門板,利用狹窄的走廊通道,拚命把他們往外推。無數刀光剁在門板上,木屑飛濺,眼看門板就要被劈成籬笆。
  一個龍武軍士兵見刀砍暫時不能奏效,索性雙臂伸開,整個人壓上去。其他人得到提示,也紛紛如法炮製。張小敬既無法傷敵,也沒辦法對抗這麼多人的體重,一下子竟被反壓在門板下面,動彈不得。
  一直到這會兒,元載才登上樓梯。張小敬一看是那個在晁分門前被自己殺破膽的新靖安司官員,開口大叫道:「是我提示你來興慶宮的,我不是蚍蜉!自己人!是自己人!」
  元載盯著張小敬,心中越發複雜。這個人當面殺死了自己十幾個部屬,還嚇得自己尿褲子——但確實是他提示,自己才來到興慶宮,難道說張小敬真是冤枉的?可元載很快又否定了。他明明抱著猛火雷來炸燈樓,這是眾目睽睽之下的行為,難道不是個叛賊嗎?
  這個獨眼死囚犯的種種矛盾行為,聰明如元載,完全摸不透怎麼回事。元載決定不去想了,總之先把他抓住就對了!
  「不要相信他的話!」元載正要清清嗓子,發佈下一條命令,卻被張小敬的聲音佔了先。
  「這燈樓裡已經灌滿了猛火雷,馬上就要炸了!必須馬上派人去阻止!」張小敬聲嘶力竭地在門板下叫著。這個說法,讓元載一哆嗦,連忙抬頭向太上玄元燈樓的裡面望去。可惜裡面太空曠了,什麼都看不清。
  我的天,這燈樓裡如果全是猛火雷,那豈不是連整個興慶宮都要上天?元載的腦子一蒙。
  「長……長官!小心!」一名龍武軍士兵突然指著頂閣尖叫道。門板已經被卸掉,所以走廊裡的人都能看到裡面的情景。
  一根麒麟臂正緊靠在轉機的背面,那捻子已經燒入了竹筒內部。那種冰冷的死亡預感,一下子又襲上元載心頭。他二話不說,抱頭就朝樓梯下面滾去。而壓在張小敬門板上的士兵們,一見長官如此,也紛紛跳開。
  只見那麒麟臂的捻子燃到盡頭,閃了幾朵火花,然後消失了。不過張小敬知道,這不是消失,而是鑽入竹筒內處,很快將喚醒一個極可怕的火焰怪獸。
  他攥緊拳頭,閉上眼睛,等待著自己被火焰席捲而得解脫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