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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節

  張小敬默然不語,只是盯著那炭火入神。蕭規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心思還轉不過來。咱們先去探望一下李司丞吧。」
  他引著張小敬來到玄觀二樓,這裡分出了數間靈官殿閣,都是祈福應景之用,是以裡面布設極簡陋。不斷有人把加熱達到要求的麒麟臂抱出來,經由這裡的通道攀入燈樓,進行最後的安裝。
  蕭規把其中一閣的門推開,張小敬一看,裡面站著一人,直身劍眉,正是李泌。他也被偷偷運進了燈樓,看起來神情委頓不堪,但仍勉力維持著最後的尊嚴。
  「李司丞,看看這是誰來探望你了?」蕭規親切地喊道,摟住了張小敬的肩膀。
  李泌聞言,朝這邊一看,先是愕然,兩道眉毛登時一挑,連聲冷笑道:「好!好!」
  張小敬面無表情,既不躲閃也不辯解,就這麼盯著他,一動不動。蕭規笑瞇瞇地說道:「這事可巧了,想不到靖安司的都尉,竟是我當年的老戰友。在烽燧堡的時候,是我們倆從死人堆裡滾出來的。」
  「嗯?」李泌一怔。
  「不錯。第八團一共活下來三個人,那時候我還叫蕭規。哦,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倖存者叫聞無忌。他到底在哪兒,我想司丞也知道。」
  憑李泌的才智,立刻猜出了前後因果。他看向張小敬的眼神,變得冰冷無比,可在那冰冷裡,又帶著那麼一點絕望的意味。
  一個出生入死的袍澤,和一個屢屢打壓懷疑的組織,張小敬會選哪邊,不言而喻。
  張小敬避開李泌的眼神,抬起手臂,手指在眼窩裡輕輕一撣。這不是下意識的習慣動作,而是為了不那麼尷尬。蕭規看看李泌,又看看張小敬,咧嘴笑道:「李司丞慧眼識珠,一眼就挑中了我這兄弟。若不是我有幾分僥倖,說不定真被他給攪黃!只可惜你們蠢,不能一信到底。」
  李泌一言不發。蕭規把自己的弩機塞到張小敬的手裡,輕鬆道:「大頭,為了慶祝咱們重逢,插個茱萸唄?」
  「插茱萸?」張小敬聽到這個詞,臉色一變。這可不是民間重陽節佩茱萸的習俗,而是西域軍中習語。茱萸果成熟後呈紫紅色,插茱萸的意思,是見血。
  蕭規笑意盈盈,下巴朝李泌擺了擺。
  他的意思很明白。半個時辰之前,張小敬還是敵對的靖安都尉,現在轉變陣營,為了讓人信服,必須得納一個投名狀——靖安司丞李泌的人頭,再合適不過。
  殺死自己的上司,將徹底沒有回頭路可走,如此才會真正取得蚍蜉們的信任。
  蕭規盯著張小敬,臉上帶著笑容,眼神裡卻閃動著幾絲不善的光芒。這個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能否值得繼續信任,就看這道題怎麼解了。他身旁的幾名護衛,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拔刀相向。
  靈官閣裡一時安靜下來。李泌仰起頭,就這麼盯著張小敬,既沒哀求,也沒訓斥。張小敬也沒動,他沉默地肅立於李泌對面,那一隻獨眼微微瞇著,旁人難以窺破他此時的內心活動。
  見他遲遲不動手,護衛們慢慢把手向腰間摸去。只聽卡嚓一聲,張小敬抬起右臂,把弩機頂在了李泌的太陽穴上,手指緊緊鉤住懸刀。
  「李司丞,很抱歉,我也是不得已。」張小敬道,語調沉穩,不見任何波動。
  「大局為重,何罪之有。」李泌閉上眼睛。他心中苦笑,沒想到兩人在慈悲寺關於「殺一人,救百人」的一番對話,竟然幾個時辰後就成真了。更沒想到,他居然成了那位被推出來獻祭河神的無辜者。
  張小敬面無表情,毫不猶豫地一扣懸刀。
  噗的一聲,李泌的腦袋彷彿被巨錘砸中似的,猛地朝反方向一擺,整個身軀以一個滑稽的姿勢仆倒在地,一動不動。
  靖安司的司丞,就這樣被靖安司都尉親手射殺在太上玄元燈樓裡。
  張小敬垂下弩機,閉上眼睛,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將再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為了拯救長安,他不後悔做出這個選擇,可這畢竟是錯的。每一次應該做的錯事,都會讓他心中的包袱沉重一分。
  屋子裡一時間安靜無比,張小敬突然睜開眼睛,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對,這並不是弩箭貫腦該有的反應。他看了看手裡的弩機,把視線投向躺倒在地的李泌,發現他的太陽穴有一圈紫黑色的瘀血。張小敬的視線朝地面掃去,不由得瞳孔一縮。
  那支射出的弩箭,居然沒有箭頭。
  手弩的箭桿和弓箭桿不同,頂端要削圓,前寬後窄。因為手弩一般應用於狹窄、曲折的近戰場合,強調在顛簸環境下的威力。眼前這支弩箭,沒有尖鐵頭,只剩一個橢圓的木桿頭。這玩意打在人身上會劇痛無比,但只會造成鈍傷,不會致命。
  張小敬疑惑地看向蕭規。蕭規拍了拍巴掌,滿臉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大頭,恭喜你,你通過了考驗。」
  「怎麼回事?」
  「我對大頭你並不懷疑,不過總得給手下人一個交代。」蕭規俯身把箭桿撿起來,「我本以為,你會猶豫,沒想到你殺上司真是毫不手軟,佩服,佩服。」
  他對張小敬的最後一點疑惑,終於消失了。一個人是否真的起了殺心,可瞞不過他的眼睛。剛才張小敬扣動懸刀時的眼神,絕對是殺意盎然。
  張小敬輕輕地喘著氣,他的右手在顫抖著:「你給我弩機之前,就把箭頭給去掉了?」蕭規笑道:「你能扣動懸刀,就足以說明用心,不必真取了李司丞的狗命。他另外還有用,暫時不能死在這裡。」
  這時李泌咳咳地試圖把身體直起來,可是剛才那一下實在太疼了,他的腦袋還暈乎乎的,神情痛苦萬分,有鮮血從鼻孔裡流出來。蕭規拎起他的頭髮:「李司丞,謝謝你為我找回一位好兄弟。」
  「張小敬!」
  一聲大喝響徹整個靈官閣。李泌拖著鼻血,從來沒這麼憤怒過:「我還是不是靖安司的司丞?你還是不是都尉?」
  「是。」張小敬恭敬地回答。
  「我給你的命令,是制止蚍蜉的陰謀!從來沒說過要保全長官性命!對不對?」
  「是。」
  「你殺本官沒關係,但你要拯救這長安城!元兇就在旁邊,為何不動手?」
  蕭規從鼻孔裡發出嗤笑,李泌這腦袋是被打糊塗了?這時候還打什麼官腔!張小敬緩步走過去,掏出腰間那枚銅牌,恭恭敬敬插回到李泌腰間:
  「李司丞,我現在向你請辭都尉之職。在你面前的,不再是靖安司的張都尉,而是第八團浴血奮戰的張大頭,是悍殺縣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帥,是被右驍衛捉拿的奸細,是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是要向長安討個公道的一個老兵!」
  他每報出一個身份,聲音就會大上一分,說到最後,幾乎是吼出來的。
  李泌的臉色鐵青,張小敬入獄的原因,以及在這幾個時辰裡的遭遇,他全都一清二楚,更瞭解其中要承受著何等的壓力和委屈。現在張小敬積蓄已久的怨氣終於爆發出來,那滔天的凶蠻氣勢洶湧撲來,讓李泌幾乎睜不開眼。
  偏偏他沒辦法反駁。
  吐出這些話後,張小敬雙肩一墜,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蕭規在一旁欣慰地笑了。在他看來,張小敬之前的行為,純屬自找彆扭,明明對朝廷滿腹怨恨,偏偏要為了一個虛名大義而奔走,太糾結。
  現在張大頭把之前的顧慮一吐為快,又真真切切對上司動過了殺心,蕭規終於放下心來。他握緊右拳,在左肩上用力一捶,張小敬也同樣動作,兩人異口同聲:「九死無悔。」
  那一瞬間,第八團的盛況似乎回到兩人眼前。蕭規的眼眶裡,泛起一點濕潤。
  這時李泌勉強開口道:「張小敬,你承諾過我擒賊,莫非要食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