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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節

  伊斯摸摸腦袋,俊俏的臉上露出為難神色。饒是他口才了得,也不知該怎麼跟這位軍官解釋,這位張都尉剛被自己關了起來。
  光德坊,靖安司。
  最先遭遇襲擊的,是一個傳送文書的小吏。他正捧著一封文書朝大望樓走,突然看到十來個黑影撲過來。他剛瞪大了眼睛,就被一把短脊刀刺穿了咽喉。
  然後遇襲的是兩名守衛。他們負責把守後花園與前面大殿的連接處,正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聊著,忽然兩人身子同時一僵,倒在地上,脖頸處分別插著一支弩箭。
  為首的黑影走到這裡,暫時停住了腳步。他就是剛才爬上大望樓的人,也是這一隊人的領袖。他俯身把弩箭從兩名守衛身上拔出來,重新裝回弩機,然後做了個安全的手勢。
  五個黑影立刻向前,分別搶佔了高處和側翼幾個地點,將弩機對準了通往後花園的那條路。然後另外幾個人折回到水渠的缺口,拖過來幾個沉重的麻布口袋。他們打開口袋,每人從裡面拿出一具簡易的唧筒和幾個小陶罐。
  這種唧筒是一個竹圓筒,前有孔竅,後有水桿,水桿的一頭裹著壓實的棉絮,塞入筒內。這樣一來,只消一拉,便可從竅口吸水入內,再一推便能噴出去。這東西原本用於滅火,但極易損壞,送出的水量聊勝於無,所以並不怎麼普及。
  若是只用一次,倒是相當趁手。
  他們有條不紊地用唧筒從陶罐裡上水。首領站在原地,看著遠處靖安司大殿的簷角,身上充滿了殺戮前的興奮。他忽然抬起手,把面罩摘下來,往嘴裡扔進一卷薄荷葉,面無表情地咀嚼起來。
  龍波的那只鷹鉤大鼻子,在夜空下分外猙獰。
  在這期間,陸陸續續又有兩三個如廁的靖安司小吏走過來,無一例外全被瞬間殺死,屍體全數丟在了旁邊的溝渠裡。
  等到所有人都裝好了唧筒,挎在身上。龍波用粟特語發出指示:「分成三隊。正殿一隊,左右偏殿各一隊,另外負責左偏殿的,兼顧後殿。突擊開始後,對守衛用弩,對文吏用刀,對物品用唧筒,務求第一時間控制局勢。」
  他又強調道:「所有這些行動,必須在一刻之內完成。」
  眾人同時點了點頭。龍波把嚼爛的薄荷吐在地上,重新把頭罩戴好:「走,給靖安司的諸位長官送燈去。」
  告解室的小門被光噹一聲打開,久違的光線重新進入眼簾。檀棋和張小敬同時瞇了一下眼睛,有點不適應。
  伊斯倒是沒有遮掩,主動上前致歉,佶屈聱牙的話說了一大通,又是「永思厥咎」,又是「痛自刻責」,幾乎把前朝罪己詔都背過一遍。
  檀棋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問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伊斯自知理虧,把剛才的事情複述了一遍,張小敬聽得臉罩寒霜,顧不得跟他計較,說立刻帶我去看。
  重傷的普遮長老已經被抬到了一處靜祈室中,由寺中的醫師搶救。他的胸口中刀,傷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張小敬走近仔細端詳,這是一張滿是皴裂的狹長馬臉,鼻闊眼裂,絕非中土面相,不過要說是突厥臉,也不好確定。
  這件事很麻煩。普遮長老到底是不是右殺,目前無法證實。而靖安司必須要十成確認,才好開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寢居已經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沒有其他和身份有關的東西。而且那份度牒的價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偽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個真正的普遮長老,殺掉人,把文書留下便是。
  張小敬沉思片刻,俯身去扯普遮長老的長袍。伊斯忙道:「唐突法體,不大妥當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殺,還談什麼法體不法體?」她剛才被關了一肚子的怨氣,對這個自作聰明的蠢執事切齒痛恨。
  張小敬把醫師趕開,撕開袍子,一具蒼老的肉體露出。在其小腹右下方,有一條觸目驚心的長疤痕,如蛇踞側腹,兩邊肉皮翻捲。張小敬伸手摸了一回,抬頭說這是陌刀的傷疤。
  陌刀柄長四尺,刃長三尺,是唐軍專用於馬戰的精銳裝備。看疤痕的長度和位置,這位應該是在馬上被橫切的陌刀斬中半刀,居然沒死,真是命大。
  張小敬再把他的下胯扯開,大腿裡側有厚厚的磨痕,應是常年騎馬的痕跡。而兩邊的腰外,則隆起兩塊弧形繭子。如果一個人總是身穿甲冑走動,擺動的裙甲下緣就會摩擦皮膚,磨出這樣的痕跡——而且還得是品級很高的甲冑。
  常年騎馬,常年披掛,還被唐軍的陌刀所傷,這位與世無爭的普遮長老,真實身份昭然若揭。
  「我知道為什麼突厥狼衛要綁架王忠嗣的女兒了,果然是右殺貴人的私心。」張小敬起身拍了拍手。
  草原素有怨報傳統,被仇人弄出的傷口,須得仇人子嗣的生血,方能撫平。右殺貴人恐怕當年跟王忠嗣有過衝突,並且受了重傷,隱疾未去。這次來長安,他除了主持闕勒霍多之外,還想順便綁架王忠嗣女兒,來為自己治病。
  話說回來,若不是他懷了這個私心,恐怕靖安司還真追查不到狼衛。
  檀棋疑道:「可是,會是誰來殺右殺呢?」
  張小敬道:「當然是那些利用突厥狼衛的傢伙。石脂既然入手,右殺便沒有利用價值了。為了防止咱們順籐摸瓜,必須斬斷一切聯繫——這位處心積慮出賣自己部族,想換個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嘿,想不到上門的卻是煞星。」
  他說到這裡,憂心轉重。這個神秘組織行事風格狠辣果決,除了右殺,恐怕其他潛在的線索也正在被一一斬斷,他們查起來會愈加困難。而且他們突然開始掃平痕跡,說明大事將至——而靖安司對此還茫然無知。
  右殺昏迷不醒,什麼也問不出來,他的房間裡也沒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張小敬的腦子拚命轉動,卻想不出什麼辦法能盡快破局。一陣沒來由的疲憊,湧上心頭,讓他突然覺得有些絕望。
  按道理,他可不是這麼輕易會認輸的人。也許確實是太累了,也許是因為長久以來的壓力積累所致。張小敬背靠著靜祈室牆壁,閉上獨眼,連灰都懶得撣一下。
  就在這時,榻上的右殺突然大聲咳嗽,似乎要醒過來,唾沫裡帶著斑斑血色,整個人猛烈地痙攣起來。醫師撲過去按住他的四肢,滿頭大汗:「得送醫館,不然來不及了!」
  當——當——當——
  波斯寺正殿上頭的大鐘,忽然敲響。景僧們紛紛駐足,不知發生了什麼。兩個漢子一前一後,抬著一個臨時的木擔架從住宅區出來,上頭蓋著一塊駱駝毛毯子,朝著寺外而去。
  四周的僧人們都指指點點,聽說是一位大德遇刺,正要被送到醫館去。於是紛紛虔誠為這位弟兄祈禱。
  好在今天是上元節燈市,各坊醫館都嚴陣以待,徹夜不閉。在大門之外,一輛油幢牛車剛剛趕到。這種車以牛為挽獸,既慢且穩,上有卷席篷頂,兩側垂遮帷簾,正適合運送重傷病人。
  兩個漢子小心把長老從車後抬入車廂。車內早有一個醫館學徒等在那兒,幫忙放平病人,餵入一丸人參續命丹。因為車廂狹窄,所以兩個漢子沒法在車上待著,學徒讓他們先去醫館等候,然後把一枚藍白相間的離喪鈴懸在車外,喝令車伕發軔。
  牛車一動,離喪鈴搖擺晃動起來。這鈴鐺裡灌了鉛,聲音與尋常鈴鐺迥異。周圍的遊人一聽,知道有人要送急醫,紛紛避開一條路來,免得沾染晦氣。
  牛車緩緩開拔,在鈴聲中穿過繁華的街道和人群,朝著醫館開去。它走出去約莫半里,已離開波斯寺的視線,忽然駛離了人潮洶湧的大道,拐到一條小巷子裡。這裡沒有放燈,所以漆黑一片。
  車伕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在車廂裡的醫館學徒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擔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隻大手,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
  毯子一掀,一個獨眼猙獰的漢子從擔架上直起身來,咧嘴笑道:「醫者父母心,怎麼下手這麼狠?」
  那醫館學徒情知中計,臉色一變,連忙反手一刺。匕首刺在對方身上,卻發出噹的一聲。早穿好了鎖子甲的張小敬亮出一柄烏黑小鐵錘,衝他腿骨敲去。在狹窄的車廂裡,這錘子可謂是絕大殺器,避不能避,擋也擋不住,一擊便敲碎了他的膝蓋。
  學徒發出一聲慘號,整個人朝後倒去,腮幫子猝然一動。張小敬見狀,立刻又是一錘敲在太陽穴,登時把他敲昏。然後張小敬右手一捏學徒的下頜,從他嘴裡倒出一枚烏黑的毒丸來。
  車伕聽到車廂裡的動靜,覺得不妙,正要回身查看。巷子盡頭嗖嗖飛來兩支飛箭,釘住了他的一手一腳,整個人直直倒下車來。
  站在巷口的狙擊弓手把大弓放下,他身旁的旅賁軍士兵撲過去,把牛車團團圍住,可惜那個車伕落地之後,情知無法倖免,已吞下了毒丸,黑著臉死去。
  在弓手身旁的檀棋,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剛才仔細詢問了伊斯,得知刺客離開時,普遮長老還沒斷氣。她判斷這些刺客一定會回來確認生死。張小敬這才將計就計,設下這麼一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