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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節

  這個靖安司的叛徒,居然又厚著臉皮回來了?
  崔器的臉色很尷尬,沒等徐賓開口詢問,先亮出自己的新腰牌:「奉甘將軍之命,在此巡督靖安事務。」
  根據李泌和甘守誠之前達成協議:右驍衛不再追捕張小敬,但不允許他出現在靖安司。右驍衛為了保證協議效力,自然會派遣人來靖安司監督。可甘守誠將軍居然派崔器過來,顯然是為了故意噁心李泌——至於崔器自己會不會覺得噁心,根本不在甘守誠考慮之列。
  崔器重返靖安司後,就一直待在角落裡,完全不吭聲。反正只要張小敬不出現,其他的事跟自己沒關係。徐賓一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無論於公於私,徐賓對崔器都沒有一點好感。他冷冷看了叛徒一眼,也不施禮,就這麼轉頭走掉了。
  崔器嘴角抽搐一下,這傢伙只是個未入流的老吏,竟然敢對堂堂一位宣節副尉如此無禮。若在平時,他早用刀鞘抽飛了,可是現在,整個靖安司都是自己的敵人……明明今日起床時,自己還意氣風發,打算要和阿兄立下一樁大功勞,怎麼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阿兄,也許你不該把我從隴山弄過來。」
  崔器看著燈火通明的大殿,深深歎了口氣,後退一步,繼續把自己隱在黑暗中。
  這是他選擇的路,必然要為此承擔後果。
  徐賓不知道也不關心崔器的煩惱,他正像沒頭蒼蠅一樣地在大殿裡轉圈,心亂如麻。這內奸怎麼找,可真把他給難住了。
  數字背誦對徐賓而言毫無難度,可這人心猜測就難多了。徐賓負手回到自己書案前,忽然看到面前擱著一把用來裁紙卷的小竹刀。
  他忽然醒悟到,光是這麼一個個看,得看到哪年才算完?自己可真是太笨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得有一個「方法」才行。徐賓索性跪下來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案几上的文房四寶一樣樣整理好。這是徐賓的習慣,可以借此來推敲思路。
  等到案子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各歸其類,井井有條,徐賓果然有了一個思路。他搖動銅鈴,讓僕役立刻找來一份靖安司的細圖,然後拿起一枚水晶片對著圖,仔細研究起來。
  整個司署分作三部分:正殿、左右偏殿和後殿。正殿辦公,偏殿存放卷宗文牘,後殿是關押犯人的監牢。在整個建築後頭,還有一個大花園,佔地頗廣,其間散落著一些獨棟小屋,諸如退室、望樓、伙房、茅廁、井台、鶻架、水渠之類。在最外圍,是一圈高大的院牆,上植荊棘。
  整個靖安司只有兩個出口——正殿正門,通往坊內十字街;還有一個朝東開的角門,可以直接連通旁邊的京兆尹公廨。哦,對了,現在還多了一個通往慈悲寺草廬的牆梯。
  徐賓的思路很簡單,無論這個內奸是誰,都必然要面臨一個問題:如何把情報傳出去。而且從那幾次情報洩露的速度來看,這條渠道還必須特別快。從地圖上看,只有兩門可選。
  還有情報來源的問題。
  靖安司的消息,哪些可以公之於眾,哪些只通知各位主事,哪些只能司丞與靖安令拆閱,都有明確的規定。比如狼衛在西市的行蹤,對全體人員都是公開的;而王韞秀被綁架的消息,一開始只有李泌知道。
  靖安司的兩次情報失洩,一次西府店,一次昌明坊,級別都不算高。可見這位內奸,不能觸及更高層面的事情。
  很快徐賓便勾畫出了這位內奸的基本情況:一、他能在正門和角門通行無礙;二、他能接觸到靖安司的最新動態,但只到中級。這樣便能篩掉一大批小書吏,只剩一些主事、錄事級的人。
  徐賓想到這裡,抬頭又看了眼殿角。崔器刻意把自己的身形隱在黑暗中,不易被發現。諷刺的是,眼下他是這大殿內唯一一個能確定不是內奸的人。
  等一下,崔器或許知道內奸是誰?畢竟他的背叛,得有一個接頭人才行。但很快徐賓又否定了這個猜測。拉攏崔器叛變的,一定是李相在明面上的人,這樣才有說服力。接頭人負責拉攏,內奸負責傳遞情報,這是兩條彼此獨立的線。
  再說了,就算崔器知道,也不可能告訴靖安司。
  看來還得從別處想辦法。
  徐賓又掃了一眼細圖,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可這個主意還欠缺一個契機,他只好暫時耐心等待著。
  水漏還未過去一刻,大殿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姚汝能攙扶著聞染走了進來。聞染身上披著一件輕毯,對陌生的環境有些警惕,任憑身旁的男子推著前進。
  絕大部分書吏都抬起頭來看著她,眼神複雜。這應該是王忠嗣的女兒吧?總算是找回來了!就是這個女人,讓他們加班到現在不能參加燈會。
  姚汝能把聞染帶到李泌跟前,李泌還未開口,姚汝能搶先一步過去,低聲道:「這位姑娘不是王韞秀,叫聞染。」
  李泌聞言一怔,他本以為這件事總算有所交代,怎麼又節外生枝。他冷著臉道:「聞染是誰?」
  姚汝能道:「路上已經問清楚了,她是敦義坊聞記香鋪的鋪主。據她自己說,她遭到熊火幫的襲擊,去找王韞秀求助,同乘奚車出行,然後被賊人襲擊,一路挾持到了昌明坊——所以可能……呃,我們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這是一個可悲的誤會。原來被狼衛劫持的,一直是聞染。
  「那王韞秀呢?」李泌瞪著她。
  聞染覺得這男人很凶,趕緊縮回到姚汝能身後,搖了搖頭。從出車禍開始,她身邊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詭異,完全跟不上狀況,更別說留意王韞秀的蹤跡了。
  李泌對她失去了興趣,他讓姚汝能把這女人留下問問話,如果沒什麼疑問就放走。姚汝能攙著聞染正要走,李泌忽然想起來什麼,又把他們叫住了:「你是否認識張小敬?」
  聞染聽到熟悉的名字,眼神透出一絲喜色:「那是我恩公。」
  李泌眼神裡露出恍然之色,他把拂塵一擺,對徐賓冷笑道:「難怪張小敬堅持要再次搜查,原來他要找的不是王韞秀,而是這個聞染!」
  剛才張小敬執著於昌明坊的再次搜查,讓李泌一直覺得很奇怪。現在一看找到的是聞染,李泌立刻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聯繫。現在回頭去想,修政坊中張小敬一口咬定劫走的是王韞秀,恐怕從一開始就在有意誤導。
  李泌又是惱怒,又是失望。不錯,張小敬為阻止突厥人確實不顧性命,這個誤導也沒耽誤正事。可這個小動作,把李泌的無條件信任給破壞掉了:他還有沒有其他隱瞞的行為?未來是否還會有類似行為?這會產生一連串問題和隱患。
  「把她給我拘押到後殿牢房裡去,審問清楚和張小敬什麼關係!」
  李泌嚴厲地修改了命令。姚汝能以為自己聽錯了,留下和拘押,這可是兩個性質截然不同的用詞。
  李泌見他有所遲疑,把拂塵重重頓在案幾之上,發出「咚」的一聲。姚汝能只得拽住聞染,略帶歉疚地往後頭拽。
  聞染不知就裡,只得牢牢地抓住姚汝能的胳膊,這是整個大殿裡唯一讓她覺得安心的人。
  他們離開之後,李泌閉上眼睛,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一俟義寧坊景寺那邊有了進展,就立刻召回張小敬。在接下來的行動中,他不確定是否還能繼續信任那個人。
  在一旁的徐賓,並不知道長官對合作者的態度發生了微妙改變,他正心無旁騖,奮筆疾書。
  因為他一直等待的契機來了。
  靖安司通往外界一共有兩道門,一處正門,一處角門,都有旅賁軍的士兵把守。出入這裡的人,都必須出示竹籍,無籍闌入,視同闖入宮禁,士兵可以當場將其格殺。
  從今天巳時開始,這兩個門不斷有大量人等進進出出,都是刻不容緩的急事。這種忙碌情況一直持續到申時,明燭高懸,士兵們早已疲憊不堪,查驗竹籍的態度也敷衍起來。
  一個長臉官員從靖安司的角門走出來,手持竹籍。守門士兵一看臉,認出是龐錄事。他經常通過這個角門往返京兆府公廨和靖安司之間,負責調閱各類卷宗。光是今天,他就跑了不下十幾趟。於是士兵懶得核對竹籍,略微過了一下手,揮手放行。
  龐錄事邁過門檻,進入京兆府。他左右看了看,並沒徑直前往司錄參軍的衙門,而是拐了個彎,鑽進正廳與圍牆之間的馬蹄夾道。這條夾道很窄,只容一匹馬落蹄,故稱馬蹄夾道。這裡堆積著各類雜物,平時少有人來。
  他走到馬蹄夾道中段,彎下腰,從懷裡掏出一團紙卷。突然一聲鑼響,圍牆上亮出一排燈籠,整條夾道霎時燈火通明。徐賓負手站在夾道的另一端,惋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