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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節

  一團麻紙在鈞爐裡扭曲、蜷卷,火舌從紙背後透出來,很快就把它變成一堆灰燼。
  右殺拍了拍手,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這是最後一份他與王庭之間的秘要文書,從此以後,誰也沒辦法把他與突厥聯繫在一起——至少沒人能證明這一點。
  接下來,他環顧四周,從櫃上拿起一隻自己曾經最珍愛的鎏金酒樽。這酒樽是可汗賜予他的,樽柄彎曲,外壁上有一匹飛馳的駿馬和一頭盤羊,具有濃郁的草原風格。右殺惋惜地「嘖」了一聲,把酒樽丟在地上,用腳使勁踩癟,直到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屋子裡還找出來一副羊皮斜囊、幾盒馬油膏子、兩條虎頭銀鏈和一頂密織防風燈罩,這些都或多或少帶著突厥風格,有可能會洩露右殺的身份。它們或被銷毀,或被遠遠丟棄。
  其實這些物品並不能說明什麼,大唐頗為崇尚胡風,此類器具比比皆是。不過右殺覺得在這個時候,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忙碌了許久,右殺的額頭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從腰帶上摘下一條汗巾擦擦,卻無意中碰到腰帶上纏著的一團人的毛髮。右殺皺皺眉頭,想起來這是從曹破延頭上割下的頂發,不屑地冷哼一聲,用力扯下,也丟進鈞爐,那頭髮很快也化為灰燼。
  「嘿嘿,這群傻瓜。」右殺直起腰來,看向窗外,忍不住冷笑道。這些愚昧的狼衛,還以為自己是幾十年前那個能跟大唐不分軒輊的突厥?真是糊塗蛋!
  他身居高位,對格局看得再明白不過。如今的突厥,只是一個在草原上苟延殘喘的部落,空有可汗的頭銜,卻連周圍的小部族都難以壓制。一頭衰老的病狼,早晚會被狼群裡的其他壯年狼取代。
  這種局勢之下,可汗居然還異想天開,想要在長安挑釁大唐,在右殺看來,這簡直就是自取滅亡。不過他並沒有費心勸解,反而主動請纓來到長安指揮。
  反正突厥遲早會滅亡,不如趁機賣個好價錢。這些狼衛,就是最好的籌碼。
  右殺最初的想法,是投靠大唐。不過朝廷的態度捉摸不定,右殺不敢冒險。很快他就聯絡到了一個更好的買主,得到了一個絕對令他滿意的價格和一個驚人的計劃。
  那個計劃到底是什麼,右殺並不關心。他只是按照對方要求,驅使著手下執行每一個步驟。這是一件天大的便宜,突厥會付出成本以及承受代價,而所有的利益,都將是他自己得到。那些可悲的狼衛,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嗎。
  沒辦法,誰讓他們是狼衛,自己是右殺呢?漢地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真是至理名言。
  想到這裡,右殺咧開嘴,在空無一人的臥室裡發出一陣呵呵的乾笑聲。現在約定已經完成,右殺把最後一份從狼衛那裡傳來的文書焚燬,扔掉了一切和突厥有關的東西。
  現在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接下來,只等著對方上門交割。然後他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過任何想過的生活。
  右殺把鈞爐扔在角落裡,回到臥室中間,重新坐回到案幾前。案幾上除了經書、燭台和那把割去曹破延頂發的短刀之外,還有一個陶制的摩羯形酒壺和配套的琉璃杯——它們不算典型的突厥風格,因此得以倖免。
  右殺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鮮紅若血的西域葡萄酒,微微晃動。藉著外面的燈火,他能看到杯中那波光粼粼的琥珀顏色。
  老人舉起杯子,喃喃自語,覺得應該為自己未來的美好生活幹一杯。
  細犬聳著鼻子,在昌明坊已成廢墟的瓦礫中來回搜尋。姚汝能心神不寧地牽著它,不時朝外頭望去。
  牆那頭有裂帛般的踏歌聲傳來,伴隨著陣陣喝彩,此起彼伏。光是這嘹亮的聲浪便已充滿誘惑,倘若能攀在牆頭看過去,只怕畫面還要精彩數倍。
  但姚汝能可顧不上這些,他此時心中全是焦慮。一是搜尋遲遲不見結果,有負張都尉所托;二是不知靖安司那邊查得如何,突厥餘孽一時沒落網,長安一時不靖。
  細犬忽然仰起脖子,放聲吠起來。
  姚汝能苦笑著蹲下身子,揉揉細犬的脖頸毛,它已經是第三次衝著那口井叫了。旅賁軍在搜查現場時,早已注意到那口井上蓋著石頭,搬開之後往裡面看過,卻什麼都沒有。這次姚汝能牽著狗來,也反覆探頭進去看,也沒什麼異狀。
  為何這狗一直糾纏不放呢?頑固脾氣可真像張都尉啊。
  這個不敬的念頭冒出來,姚汝能自己呵呵樂了一聲,心想可別讓張都尉知道。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既然搜尋無果,不如早點回去。張都尉那邊說不定已經有了新方向,他不想錯過。
  可就在這一錯神間,狗趁機掙脫韁繩,飛箭一般地撲到井亭邊緣。姚汝能頗為無奈,走過去要把它拽走,可一靠近,忽然發現狗嘴裡似乎咬著什麼東西。姚汝能眉頭一皺,伸手摳出來,發現是一小塊布料。
  這是一塊隨處可見的粗麻布料,黯黑色,細長條,是被石井台的裂隙扯下來的。
  姚汝能看看布料顏色,又看看漆黑的井底,忽然心中一動。他招呼附近的不良人過來,用繩子繫住自己腰,一頭捆在亭柱上,然後雙腳踏著井邊凹進去的一串小坑,一點一點爬下去。
  此時天色已晚,井底稍微下去一點就是一片漆黑。姚汝能讓不良人點起一盞燈籠,慢慢垂吊下來,與自己同時下降。中途他有好幾次一腳滑空,幸虧有繩子才不致掉下去。好不容易到了井底,姚汝能鉤手拿過燈籠一照,頓時大吃一驚。
  井底的土地上,蓋著一層黯黑色的麻布,高高隆起一個人形。有這塊黑布遮蓋,加上天光已收,難怪在井口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這些突厥人,倒真是會藏人!
  姚汝能扯開麻布,露出一個昏迷女子。他俯身下去,一手探她的鼻息,一手去托肩膀。誰知輕輕一碰,女子便醒轉過來,第一時間抄起碎石來砸他的頭。姚汝能猝不及防,被一下砸到腦門,疼得直齜牙。
  好在這女子力氣有限,不至於將人砸暈。姚汝能一手抓住她手腕,一邊高聲解釋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你現在已經安全了。」然後忙不迭地從腰間亮出一塊腰牌。
  女子愣住了,姚汝能忍痛擠出一個笑臉:「沒錯,我們是官府的人。」
  女子哇的一聲哭起來,伸出雙臂緊緊抱住姚汝能。姚汝能冷汗直冒,這若是被王府的人看見,只怕自己要吃掛落。可她估計是被嚇壞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撒手。姚汝能只得任由她摟著,喊井口的人加條繩子,把井底兩個人拽上去。
  上頭七手八腳,很是費了一番周折,總算把兩人有驚無險地拽出井口。姚汝能見她除了驚嚇過度之外,沒什麼明顯傷勢,不由得鬆了口氣。
  「王韞秀小姐,請先跟我們回靖安司吧。」姚汝能恭敬地說道。
  女子茫然地抬起頭,似乎還沒緩過來。姚汝能又重複了一遍,女子這才如夢初醒,急忙道:「啊?你們弄錯了吧?我不是王小姐。我叫聞染。」
  姚汝能的臉色,唰地變得雪白。
  一出光德坊,張小敬和檀棋立刻被外面的喧鬧所淹沒。
  這裡靠近西市,豪商眾多,各家商號為了宣傳自家,都鉚足了勁攀比。你三丈,我就三丈五;你紮了一條燈龍蟠柱,我就放一隻火鳳展翅;東家往燈架上掛起十色重錦,色彩斑斕,西家便要山棚處處垂下五縷金銀墜子,飄然如仙。每年這裡斗燈鬥得最凶,百姓也聚得最多。
  此時放眼望去,光德、西市中間的大道兩側坊牆,支起了形態各異的燈輪、燈樹、燈山等竹製巨架,架上諸多商號的旗旛招展,綿延數里。數十萬支象牙白蠟燭在半空搖曳生光,無處不照,叫人心馳目眩。
  這些蠟燭皆有二尺餘長,小孩胳膊粗細,放在防風的八角紙籠中,竟夜不熄。燭裡摻有香料,底座盛著香油,所以在燈火最盛之處,往往瀰漫著一股豐腴油膩的燭香之氣。夜風一吹,滿城熏然。
  無數百姓簇擁在燈架之下,人人仰起頭來,眼觀燈,鼻聞香,舌下還要壓一粒粗鹽。這是長安城流行已久的習俗:鹽者,延也;燭者,壽也。吸足一根蠟燭的香氣,便可延上一年壽數,討個吉利,名目喚作「吸燭壽」。
  正因為有這麼個傳統,長安的上元燈會一開始並不算擁堵。大部分人要先駐足燈架之下,吸一會兒燭壽,然後才開始四處閒逛——不著急,這個良夜還長著呢,每個觀燈的人都是這般心思。
  張小敬知道這個習慣,催促檀棋趁這個空當快走,再晚點可就真堵在路上了。
  檀棋的騎術不錯,她挑釁似的瞥了張小敬一眼:「我可不受你管。」說完她一夾馬肚子,坐騎登時朝前一躍,一人一馬,巧妙地從兩輛騾車之間鑽了過去,揚長而去。那背影英姿颯爽,絲毫不輸男性。
  張小敬也不惱,一抖韁繩緊緊跟上去,其他旅賁軍士兵緊隨其後。
  從光德坊到義寧坊,需要向北走三個路口,再向西走兩個路口。一路上沿途皆是繁華之地,人擠人,車挨馬,一行人幾乎連個轉身的機會都沒有。他們走走停停,好一陣才抵達義寧坊。
  義寧坊靠近西邊的開遠門,大部分進不了西市的胡商,都會選擇這裡落腳,所以胡籍密度比西市還高。坊內諸教廟宇林立,造型各異,也算是長安一景。頂如焰形、牆色朱赤的是祆教祠;屋脊豎起兩根幡桿的是摩尼廟;而在東十字街西北角,有一座上懸十字的石構圓頂大殿,正是景寺的所在。
  義寧坊裡此時也四處張燈結綵,熱鬧非凡。趕著上元燈會的熱潮,這些廟宇紛紛打開中門,發放善食,宣講法道。遊人們也趁機入內參觀,看看平日看不到的異域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