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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節

  李泌先是大喜,這曹破延可是狼衛的重要人物,一定知道些消息;隨後又很生氣,抓了這麼重要的人物,徐賓為何不早稟報?徐賓把眼睛湊近文書,看了幾次,抬起頭苦笑道:「哎哎,之所以沒稟報,是因為我們發現他時,他已是重傷彌留,沒有問話的價值。」
  指望一個狼衛自願開口,實在是太難了。何況曹破延奄奄一息,沒法動用嚴刑拷打。也難怪靖安司沒把這個當成一件有價值的事。
  「要不,讓我去問一次話吧。」張小敬活動了一下指頭,任由殺氣洋溢出來。李泌疑惑道:「他現在可受不住你五尊閻羅的手段。」
  「撬開一個人的嘴,並不一定得用強。」張小敬的獨眼瞇起來,「何況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的話音剛落,一聲清脆的響聲,從圍牆隔壁的靖安司大殿水漏傳來。旋即慈悲寺的大鐘也訇然響起,由近及遠,諸坊的鼓聲和鐘聲次第響起,恢宏深遠,響徹整個長安城。萬千盞燈籠同時舉燭,行將黯然的天空重新變亮,光彩明耀,火樹銀花。
  酉時已到,長安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上元燈會開始了。
第八章 酉初
  她妙目一轉,轉身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
  底下還墊著幾張麵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餓。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外面的長安城已經熱鬧到快融化了,在光德坊的這一處屋子裡卻依然冰冷陰森。
  這是一棟低矮的磚屋,上頭沒有瓦,只覆了兩層發黑的茅草。它恰好位於京兆府公廨、慈悲寺之間,旁邊即是永安水渠。這裡本來是京兆府的停屍房,專供仵作檢驗之用。旁有水渠,可走污穢;側立寺廟,可度陰魂。據民間傳言,當年孫思邈選擇光德坊居住,正是為了方便隨時勘驗屍身,磨礪醫術。
  曹破延躺在一張粗糙的榆木板條上,胸口微微起伏,腹部的鮮血慢慢滲入板條,讓暗紅色的木材紋理變得更加猙獰。他現在還不算屍體,不過很快就會是了。這屋子陰氣很重,他能感覺到,冰冷在飛快地侵蝕著所剩無幾的生命。
  曹破延在昌明坊被張小敬的刀尖刺穿了腹部之後,仆倒在地。多年的狼衛生涯,讓他的體格非常強悍,即使受到了致命傷,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斷氣。當旅賁軍的士兵清掃現場時,發現曹破延還有一口氣在,立刻送回了靖安司。
  當時麻格兒等人正在駕車狂奔,靖安司的注意力全在那邊。所以接受人只是草草地檢查了一下曹破延的身體狀況,判定沒有拷問價值,便直接丟來這個停屍房。幸虧一個旅賁軍士兵此前參與了西市圍捕,他認出了曹破延的身份並錄入文書,否則徐賓未必知道有這事。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張小敬一個人走進停屍間。他一步一步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面上,左手高高提著一盞白燈籠,右手拎著一個光漆食盒。燈籠裡的燭光搖曳,光影變幻,映得那張獨眼面孔格外猙獰,有如閻羅臨世。
  受到光芒刺激,曹破延的眼珠轉動了一下。
  蠟燭易招魂,所以停屍房裡從來不置燭台,都用松明火炬。張小敬一言不發地把牆上的四個火炬逐一點燃,讓屋子裡更加明亮一些,然後把燈籠吹滅,從提盒裡拿出一碗黃褐色的吊命湯。
  曹破延的上半身被扶起來,背部塞入墊木撐住。張小敬拿起一柄仵作鉤,粗暴地鉤開他的嘴,再用力一旋,撬開牙關,把那碗湯硬灌了下去。
  熱湯入體,曹破延的面色似乎緩和了一些。
  張小敬轉到他的頭部方向,俯下身子,嗓音低沉:「我們又見面了。」
  曹破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但臉頰肌肉卻有那麼一瞬間的抽動,暴露出他確實聽見而且聽懂了。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對身體的掌控大不如前。
  張小敬呵呵笑了一聲,轉用流利的突厥語說起來:「草原上的狼衛,我殺過不少,你是最難纏的一個,是個好對手。」
  曹破延還是悄無聲息。
  「我瞭解你們狼衛。忠誠是你們的血液,榮譽是你們的魂魄。你們的生命,只為可汗口中的話而活。」張小敬慢慢圍著條板床踱步,似乎一點也不著急進入正題。他伸出手,摸了摸曹破延頭頂那一塊禿皮。「我很好奇,你這樣一位忠誠到無懼死亡的狼衛,為何會被剃去頂發呢?」
  剃去頂發,意味著靈魂被提前收取,這是極其不名譽的一種待遇。果然,張小敬一提這件事,曹破延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帶著一絲屈辱,還有不甘。
  「原因我大概能猜出來。你一入長安便被靖安司伏擊,傷亡慘重,所以你被剃去頂發作為懲罰。哦,對了,忘了說了,你們的計劃已經失敗,不然我如今也不會站在這裡。」
  張小敬的聲音低沉緩慢,像是對一位老友聊天:「有資格懲罰狼衛的,只有阿史那家的貴人。也就是說,在你之上,至少還有一位主事人,主持整個狼衛的行動。你躺在這裡奄奄一息,他卻還逍遙法外。」
  曹破延輕蔑地轉動幾下眼球,似乎在譏笑張小敬的挑撥手段太拙劣。誰知張小敬晃了晃手指,嘖嘖道:「不,我不是在誘惑你背叛啊,我知道這對狼衛沒用。我只想跟你分享一些事情,讓你臨死前不那麼寂寞罷了。」
  張小敬靠在旁邊的柱子上,從自己被靖安司征辟開始說起,把整個追查過程詳細地講述了一遍。他的語氣很輕鬆,就好似眼前躺著的是多年的好友,兩人正篩著紅泥爐上的綠蟻酒,邊喝邊聊。
  他講得很坦誠,很細緻,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在門內掛煙丸很有想像力」「大唐朝廷可比你蠢多了」之類的尖刻評論。只不過在這些描述裡,張小敬有意無意地忽略一些細節,渲染另外一些細節。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鬥,他必須極其謹慎地處理每一句話,繞著圈子接近目標,而對手只消閉上嘴死去,就贏了。
  「……綁架王韞秀是一個失誤。沒錯,她是王忠嗣的女兒,可一個女人,能對軍政大局有多少影響呢?你們既然要毀滅長安,應該把所有資源都集中在一個目標上。」
  「你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從胡商那裡取得坊圖?那明明比崔六郎更穩妥。」
  「萬全宅和貨棧都能找得到,為何到了行動當日,才匆匆讓你們入城?」
  張小敬像一個狡猾的獵人,通過不斷提出反問,慢慢把話題引誘到他預設的戰場。這些疑問注定不會得到答案,但可以控制住談話節奏。他審過太多犯人,知道何時給予最致命的一擊。
  整個過程,曹破延都緊閉雙目,只有起伏的胸膛表示還活著。
  「……你們突厥狼衛很可能被另外一夥人利用了,吸引住靖安司的視線。而那一夥人則趁機運走猛火雷,別有目的。你們付出這麼多犧牲,只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這是第一次發起攻擊,張小敬拋出了自己的猜想,然後他閉上嘴,讓曹破延自己消化這些事情。
  曹破延睜開了眼睛,看著天花板的茅草。茅草很稀薄,可以看到外面天空的光線變化。他保持著沉默,但張小敬能讀出他的意思:「那又如何,只要長安毀滅就好。」
  無論是突厥狼衛做這件事,還是其他什麼人做,曹破延並不在乎。張小敬意識到從這個角度進攻是不行的,於是他及時轉換了攻勢。
  「沒錯,那又如何?」張小敬咧開嘴笑道,「大唐的疆域那麼遼闊,長安沒了,還有洛陽,還有揚州、江陵、成都,天下有十五道統領府三百餘州,炸得完嗎?——可你們突厥才多少人?只要大唐的怒氣燃燒到草原,你的部族將被連根拔起,你的親友以及可汗將會淪為最下賤的牧奴。」
  曹破延用力攥緊拳頭,以致腹部又有鮮血滲出來。張小敬不失時機地揮出鋒銳的言語陌刀:
  「你看,這個計劃就算成功,一定會招致大唐的全力報復,受害最深的其實是突厥人自己。自己出力最多、下場最慘,得利卻最少,烏蘇米施可汗在籌劃這次襲擊時,到底有沒有認真考慮過後果?他是為了圖一時之快,還是……被人蠱惑?」
  說到這裡,張小敬注意到曹破延的手指猛然抖了一下。他知道,這次對準榫頭了。
  「這件事,恐怕一開始就是有心人哄騙你們大汗,把突厥推到前頭來冒險。這可真是好算計,大唐傷亡慘重,突厥闔族覆亡,而那一夥人呢?毫髮無傷,還賺得盆滿缽滿。」
  曹破延還是沒作聲,但他的表情和剛才已經不同了。
  「想要利用突厥,那夥人必須得在突厥內部找到一位內應。這個內應,得有足夠的影響力去遊說大汗,有足夠的權柄去調動狼衛,而且他還得在長安城內親自掌控局勢……」
  張小敬語速放緩,曹破延的胸膛開始快速起伏。
  「這一切,只有你那位尊貴的主事人,才能做到吧?他背叛了烏蘇米施可汗,出賣了所有突厥狼衛,讓草原陷入萬劫不復。你們的一切努力和犧牲,都成了他投靠新主子的禮物——這個背叛者,卻削掉了忠誠之士的頂發。」
  話音未落,曹破延猛然昂起頭,發出像狼嚎一樣的叫喊:「右殺!!!」屋頂茅草,被這突如其來的高喊震得顫動了幾下。張小敬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心中頗驚,突厥居然派了身份這麼高的貴族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