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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節

  曹破延徑直走過去,聞到陣陣酸臭。乞兒們像山猴一樣互相捉著虱子,曬著太陽,對這一個闖入者毫不關心。他微皺著眉頭,搜尋戴著花羅夾帕頭的人。這並不算難,因為大部分乞兒都是裸頭散發。
  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標:有一個人正靠著一棵松樹打盹,他身上裹著布袍,身下墊著脫了毛的舊氈毯,頭上歪歪戴著一頂花羅夾帕頭,在一群衣衫不整的乞兒中,顯得格外醒目。
  「我需要幾個人。」曹破延走到他面前,單刀直入。
  那人打了個哈欠,用沾滿眼屎的斜眼懶洋洋地打量了他一下,沒說話。曹破延從腰間解下一個曲嘴小銀壺,壺兩面各鏨刻著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馬,這是他在草原騎馬時隨身攜帶的酒壺。
  「如果你能做到,這件東西就歸你了。」
第六章 申初
  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
  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
  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申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徐賓一卷一卷地翻閱著記錄,手指滑過粗糙的紙邊,墨字一行行躍入眼簾。
  剛才李司丞說了一句氣話:「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這給了徐賓一個新的靈感——能引起火災的,可未必只是油哇。
  每天運入長安城的物資,少說也有幾百種,能點著的可真不少。徐賓循著這個思路,調來了這幾天的報關資料,去查分類目錄,看是否有可疑的大宗易燃品。
  可是查了很久,他卻一無所獲。
  易燃品不是沒有,大宗交易的也很多,可徐賓仔細一琢磨,發現這些都不切實際:柴薪太佔地方,紙草易燃也易滅,竹木運輸太麻煩,燭膏、布絹、絲麻成本太高。想用這些東西製造一場火災很容易,可要迅速焚盡整個長安城,太難。
  靖安司之前做過物性模擬,結果發現,油,且只有油,才是迅速引發大面積火災的最佳手段。它易於隱蔽運輸、長於流動、易燃,而且火力兇猛。突厥人如果打算在今晚燒掉長安城,油是唯一的選擇。
  這根本還是靖安司早先得出的結論。
  徐賓頹喪地把文牘推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覺得自己純粹是想陞官想瘋了。他正想吩咐僕役把卷宗卸走,胳膊肘一抬,案邊的硯台被碰掉在地上,嘩啦一聲摔碎成數塊。墨汁飛濺,灑得到處都是。
  徐賓怔怔地注視著地面,忽然一拍腦袋,猛然抓住僕役的胳膊。他急聲報出一連串編號,讓僕役迅速把指定卷宗調過來。徐賓蹲下身子,但沒去撿硯台,而是用指頭去蹭灑在地板上的墨跡,很快指尖便蹭得一片黝黑。徐賓的嘴唇不期然地翹了起來,雙目放光。
  靖安司的卷宗存儲很有規律,調閱方便。沒一會兒,僕役便把他要的文卷取來。徐賓連束帶都等不及解,一把扯開,匆匆瀏覽了一番。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先是欣喜,然後是驚訝,到後來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他把文卷抓在手裡,匆匆離開座位,走到沙盤前。李泌仍站在沙盤旁眉頭緊皺,那條拂塵不斷從左手交到右手,又從右手交到左手。
  徐賓過去一拱手:「李司丞。」李泌頭也沒抬:「何事?」
  「卑職也許……嗯,大概已經猜到……哎哎,突厥人或許打的什麼主意。」徐賓說得有些不自信,卻絲毫不損語氣中的興奮。
  這句話終於打動了李泌,他轉過臉來:「講!」
  咚咚咚咚的鼓聲,自遠方傳來,一棟棟望樓依次響起同樣的節奏,逐漸由遠及近。這鼓聲很富特色,低沉清晰,聲音遠播。這是特意從波斯進口的蜥皮鼓,專用於靖安司傳文,絕不會和節鼓、街鼓、登聞鼓之類的聲音混淆。
  張小敬彷彿有感應似的,「唰」地一下睜開獨目。有新消息進來了,而且鼓聲很長,這很不尋常。
  此時崔器帶著旅賁軍的人都分散出去搜查,留在張小敬身邊的只有姚汝能。他身兼轉譯之職,一聽到鼓聲,立刻跳起來,全神貫注地傾聽。
  這一次的傳文出奇地長,姚汝能不得不一邊聽,一邊用腳在地上記錄。好在每一段消息都會重複三次,不至於遺漏。
  長安望樓的傳文分成兩種:一種是定式,比如三急一緩代表「增援即至」,五急二緩代表「原地待命」,等等;另外一種則是韻式,以開元二十年之後孫愐所修《唐韻》為底,以卷、韻、字依次編列,如二十六六,即卷二第十六韻第六字,一查《唐韻》便知是「天」字。
  定式最快,但內容受限;韻式便可以傳送稍微複雜一點的事;如果更複雜的東西,就得派人飛騎傳書了。
  片刻之後,望樓傳來一聲悠揚的號角聲,表示傳文完畢。黃土地上已經寫滿了一長串數字。姚汝能從腰間掏出《唐韻》的小冊,迅速轉譯成了文字:
  「有延州石脂今日報墨料入城,不知所蹤。」
  張小敬一掃過去,登時面色大變。姚汝能有點不知就裡,忙問怎麼回事,石脂是什麼。
  張小敬道:「我在西北當兵時,曾經見過一種水。它從巖縫裡流出來,表面浮著一層黑油,手感黏膩,跟肥肉油脂類似,所以叫作石脂。當地人會用草箕把表面這層浮脂搜集起來,用來點火照明,極為明亮。」
  姚汝能奇道:「原來它還能點著?」張小敬道:「石脂不易起火,得用秘法煉製,再拿點燃的豬油或蓖麻油去引——一旦它點著了,便不死不休。我們在西域守城,一罐石脂澆下去,一口氣可以帶走幾十條人命——那油脂能把烈火死死黏在身上,怎麼都甩不脫、弄不滅。我從未見過更兇猛的燃料。所以軍中稱之為猛火。」
  以張小敬的堅忍,都為之動容,可見當日之畫面何等淒慘。姚汝能倒吸一口涼氣,旋即臉色急遽變化:「難道說,突厥人已經把這麼危險的東西弄進城了?」張小敬沉重地點點頭。
  若是使用大量石脂,一夜焚盡長安完全有可能。突厥人口中的闕勒霍多,很可能說的就是它。
  「這麼危險的東西,城門衛的人怎麼能隨意放入?」姚汝能大叫。
  張小敬道:「石脂只在酒泉、玉門、延州等地有產,只有當地人和駐軍瞭解一些。關中百姓——比如你——恐怕連名字都沒聽過。何況突厥人運進這些東西時,玩了一個花招……」他的指頭指向了「墨料」二字。
  「墨料?」姚汝能不解。
  「石脂燃燒起來,黑煙極濃。所以延州那邊,通常會用它的煙苔來制墨,所產的延墨頗有名氣。」
  姚汝能熟於案牘,立刻聽明白了。石脂可以燃燒,亦可以制墨,所以狼衛進城報關時,故意把它報成「墨料」。而按照長安的規矩,原料和成品同歸為一類來入檔。於是這些石脂的入關記錄,便堂而皇之地被歸入墨類。
  靖安司拚命在追查油類和其他可燃物,可誰也想不到去查看墨類——墨那玩意又點不著!
  突厥人巧妙地利用這一個思維盲點,瞞天過海。即使有心人想查,也很難從報關記錄中覺察其中貓膩。
  「這些傢伙,可真是太狡猾了,這種陰險的招數都想得出來。」姚汝能憤憤地感歎道。張小敬聽到這感慨,眉頭一皺,隱隱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帥,對矛盾的直覺一向很靈。
  不過眼下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狼衛們的落腳地點。
  「如您描述的那樣,石脂應該是黑色的黏脂,如果灑落在地上,應該會很醒目吧?找找附近路上的灑落痕跡?」姚汝能提議。
  張小敬搖搖頭,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運進來,對這種事肯定有防範。只要密封木桶下面墊上幾層乾草,就能保證沒有遺灑。
  「那……可怎麼辦?」
  張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獵犬:「石脂會散發出一種刺鼻的味道,燃燒時氣味更重。所以它只適宜於戶外火把照明,不能用來屋裡點燭或燒飯,沒辦法,太嗆——我們可以試著找找附近的異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