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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

整個長安城如果只有一個人可以救的話,張小敬一定會選聞染。

  他在瞬間就有了決斷。

  張小敬緩緩抬起手,語氣沒有一絲波動:「沒錯,我親眼看到她被突厥狼衛帶走。」

  崔器絕望地站在原地,頓覺天旋地轉。

  他原來只是個隴山的軍漢,靠著些許戰功和阿兄崔六郎的努力,終於得以進駐長安。榮華富貴還沒博到手,便遭受了一個又一個沉重打擊:先是阿兄被殺,然後自己又放跑了突厥的重要人物,現在居然又牽扯到朝中重臣家眷遭綁架。

  崔器太瞭解朝廷的行事風格。這麼大的亂子,朝廷一定得推出一個責任人接受處罰才行。李泌後台太硬,張小敬本來就是死囚,那麼負責行動的自己,簡直就是一個絕好的黑鍋料子。

  他要在意的,已經不是如何建功立業,也不是為哥哥報仇,而是如何保住自己一條性命。

  張小敬推了他一下:「崔旅帥,他們都等著你下令呢。」崔器如夢初醒,霍然起身,氣急敗壞地沖手下吼道:「你們傻站著幹嗎?別救火了,趕緊去抓人!」張小敬又道:「通知望樓,讓靖安司派人去王節度家裡確認情況!」

  「對!對!快去王節度家確認!」崔器已經失了方寸,對張小敬言聽計從。

  「還有……問問這些人,到底什麼來路。」張小敬把目光投向那些浮浪少年。其實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心裡已經有數。萬年縣就那麼幾個幫派,辨認起來很容易——不過有些事,還是讓別人去問會更好。

  正好崔器胸中一股惡氣無法發洩,他氣勢洶洶地走到被俘的幾個浮浪少年跟前,用佩刀刀鞘兜頭抽去,一個少年捂著頭倒在地上。崔器猶嫌不夠,狠狠又抽了幾下,直砸得血肉模糊才罷手。其他幾個少年嚇得尿了褲子,不用問,立刻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原來他們連熊火幫都不算,只是外圍成員,跟著一個小頭目來的。那小頭目聽說有一個老大看中的女人跑掉了,就藏在這裡的荒宅裡,於是過來抓人。

  崔器追問那女人是誰,一個少年說姓聞,是敦義坊聞記香鋪老闆的女兒。崔器怒道:「誰問這個!我問的是另外一個女人!是不是王節度的千金?」那幾個少年懵懵懂懂,哪裡答得出來。崔器揮動刀鞘,死命地抽打,把那幾個人幾乎打死,也沒問出個名堂來。

  一直到有士兵跑過來匯報封鎖道路事宜,崔器這才丟下這些人,心急火燎地趕去佈置。

  張小敬半靠在走廊,讓姚汝能給他處置傷口。他受傷不輕,腋窩被狼衛旋掉一大片皮肉,手腕和背部又被燒傷。姚汝能小心地先用井水洗滌,再抹金瘡藥粉止住血,然後拿出綾布一圈圈包裹。這傢伙的手指修長,手法嫻熟細膩,比起繡女來不遑多讓。

  他的肉體遭受了如此酷刑,卻仍堅持到了援軍抵達,可是夠硬的。姚汝能一邊包紮一邊暗暗心想,換了自己,可未必能挺住。張小敬任由他侍弄,眼睛卻一直盯著宅邸外頭。他的獨眼裡,帶著壓抑很深的擔憂。

  這個鐵石心腸的卑劣漢子,居然也會擔心別人?姚汝能暗道。

  姚汝能忽然注意到,他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上頭裹著一塊被鮮血半浸的麻布。姚汝能大奇,這是突厥狼衛干的?不對,在那之前就有了。姚汝能又重新回想了一下,確定在自己被打暈之前,張小敬的手還是完整的。

  換句話說,這個斷指之傷,發生在張小敬殺死暗樁的時候。一想到他出賣暗樁,姚汝能的怒氣又騰地上來了。他不無惡意地想,難道這指頭是葛老切下來的?

  「這是印記。」張小敬忽然開口,嗓音有些沙啞。

  「什麼?」

  張小敬的獨眼仍舊望著外面,不像是給姚汝能解釋,更像是說給冥冥中的什麼人聽:

  「小乙是我在萬年縣任上培養的最後一個暗樁。他出身寒微,但人很聰明。我還記得,他去當暗樁的前一天,縣裡發了一筆賞錢。他老娘把錢藏好不許他亂花,說以後用來娶媳婦。可小乙居然冒著被他娘打的風險,偷偷地摳出來半弔錢,給我買了一份上好的艾絨火鐮。他對我說,張頭隨身的火鐮太舊了,打不出火,也該換個新的了。他還說,只要張頭仍能打亮火光,他就一定不會迷路。」

  「然而你今天親手殺了他。」姚汝能冷冷回道。

  「我來問你:倘若你身在一條木船之上,滿是旅人,正值風浪滔天,須殺一無辜之人以祭河神,否則一船皆沉。你會殺嗎?」張小敬突然問道。

  姚汝能一愣,不由得眉頭緊皺,陷入矛盾。這問題真是刁鑽至極,殺無辜者自是不合仁道,可坐視一船傾覆,只怕會死更多的人。他越想越頭疼,一時沉默起來。

  「殺一人,救百人,你到底殺不殺?」張小敬追問了一句。

  姚汝能有點狼狽地反駁道:「你又該如何選擇?」他覺得這真是個狡猾的說辭。

  「殺。」張小敬說得毫不猶豫,可旋即又換了個口氣,「這是一件應該做的事,但這是一件錯事。應該做,所以我做了,即使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但錯的終究是錯的。」說到這裡,他把斷指處抬了抬,「……所以我自斷一指,這是虧欠小乙的印記。等到此間事了,我自會負起責任,還掉這份殺孽。」

  張小敬閉上獨眼,似在哀悼。他的面孔又多了幾條褶皺,更顯得滄桑與苦澀。

  姚汝能沉默著。他發現自己完全看不透這個桀驁的傢伙。他一會兒像個冷酷的兇徒,一會兒又像個仁愛的勇者,一會兒又像是個言出必踐的遊俠。諸多矛盾的特色,集於一身。姚汝能忽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想過,張小敬到底是因為什麼罪名入獄的。

  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我記得你來長安城有三個月了?」

  姚汝能不明白他怎麼忽然把話題轉到這裡來了,只得點點頭。

  張小敬似笑非笑:「你再待久一點就知道了。在長安城裡做捕盜之吏,幾乎每天都要面對這樣的選擇。什麼是應該做的錯事,什麼是不應該做的對事。是否堅守君子之道,你最好早點想清楚,否則……」

  「否則?」

  「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啪嚓一下,姚汝能手裡的藥膏打翻在地,黑褐色的液體在白綾上灑成一片污漬。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節奏的響動傳遍整個長安的東南角,正是來自修政坊的九關鼓。按照大唐律令,鼓聲一啟,街鋪武侯就得立刻封鎖附近八坊的街道路口。

  不過今日是上元節,人人都滿揣著玩樂的心思,值勤的武侯們也不免有些懈怠。他們聽到鼓聲,反應卻沒有那麼快,過了好一陣,才紛紛叫起睡懶覺或玩雙陸的同僚,行動略顯遲緩。

  好在崔器從來沒指望過這些蠢材,他特意派遣了十幾名旅賁軍士兵手持令牌,分別直奔各處街鋪,督促他們盡快行動。為策萬全,崔器還撒出去五六隊精騎,在外圍街道來回巡風。就算突厥人僥倖穿過封鎖線,也會一頭撞在這堵流動的大牆上。

  一時間,九坊之內一片喧騰。武侯們手忙腳亂地抬出拒馬和荊棘牆,在路口設立臨檢哨卡;精騎飛馳,無數道鷹隼般的視線反覆掃視著道路兩側的每一個角落。行人們驚訝地停下腳步,不知附近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依舊可以通行,只是每過一個路口都要被盤查一番。

  一道大網慢吞吞地籠罩在了修政坊附近一圈。可是,麻格兒一行人,卻像是就地飛仙了一樣,全無蹤影。各地紛紛回報,都是同樣的內容:「未見。」

  崔器對傳令兵大聲咆哮:「怎麼可能!他們是鳥嗎?就算是鳥,也躲不過望樓的眼力!」

  麻格兒等人無論是騎行、車乘還是步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逃遁超過兩里——這是九關鼓最大的警戒範圍。那麼他們的下落,只有兩個可能:一、買通了哨卡士兵,順利脫出;二、就近躲藏在修政坊附近的某一坊內。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會演變成極其尷尬的局面。

  恰好在這時,就得到了王府的消息:王節度的女兒王韞秀得了輛新奚車,獨自出去試駕,至今未歸。與此同時,靖安司總部也轉發過來另外一個消息:靖善坊附近發生一起車禍,一輛柴車和一輛奚車相撞,但現場只找到了車伕和十幾具武侯的屍體。

  這一定是突厥狼衛干的,只有他們才這麼窮凶極惡。

  崔器聽到消息被證實,胃袋就好似被一隻巨手狠狠捏住,難受得要吐。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今天這事若是出了差池,將是驚天大亂。

  崔器彷徨無計,只得走到正準備出發的張小敬跟前,一拱手:「張都尉,突厥狼衛失去蹤跡。而今之計,該如何是好?」

  若有半點可能,崔器不願意向這個死囚犯示弱,可眼下卻別無選擇。這傢伙一個人單槍匹馬,兩個時辰不到就揪出突厥人的尾巴,這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崔器意識到,只有張小敬大發神威,把突厥狼衛逮住,自己才能逃過這一重大劫——於是連「張先生」都成了「張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