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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

  李泌細眉一豎,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印信,就要往桌上擱。檀棋大驚,公子這是要翻臉以辭官相脅了,為了一個死囚,至於到如此地步嗎?
  這印信還未擱下去,殿角一個小吏突然高聲道:「李司丞,您看這個!」然後遞來一束公文。李泌一看,連忙拿給賀知章。賀知章眼神輕輕一掃,雙肩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神情如遭雷擊。
  這是一條訊報,來自延壽坊的街鋪巡兵。
  街鋪在諸坊皆有。百姓之間有了糾紛或者看到什麼異狀,往往先報本坊街鋪,謂之訊報。靖安司為了及時掌握整個長安城的動靜,李泌要求各處街鋪的訊報事無鉅細,都要報來一份,有專人甄選分揀。
  這條訊報稱:有百姓在延壽坊旁的橋下發現一具男子屍體。經初步勘驗,死者脖頸為巨力拗斷,衣衫被擄。附近酒肆的飲客已辨認出此人身份——焦遂。
  長安城飲酒成風,其中有八人最負盛名,號稱「飲中八仙」。為首即是賀知章,還有李白、李適之、李璡、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等七人——焦遂是八仙中唯一一個白身。賀知章與他從開元初年起便為酒友,兩人交誼極篤。
  賀知章沒想到,居然在這時候接到老友的死訊。
  李泌沉聲道:「延壽坊附近是永安北渠,正是我們懷疑曹破延上岸之處。焦遂的死狀,與崔六郎一樣,只怕也是突厥人下的毒手。」這句話的衝擊更大,賀知章眼前竟是一陣眩暈。
  「快扶住賀監。」李泌不動聲色道。
  檀棋趕緊上前一步,攙住賀知章胳膊。她感覺到,老人的手臂在微微抖動著,身子搖擺。他一直有風頭眩的毛病,驟聞噩耗,竟有發作的跡象。
  幸虧靖安司這裡備有茵芋酒,趕緊給他灌了一杯。這藥酒是藥王的方子,賀知章喝完之後,情況總算略見好轉,可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似的。畢竟他已八十多了,體虛神衰,故友亡故,又最傷心神。
  賀知章掙扎著想起身,可頭暈目眩隨之加劇。他長長歎息一聲,知道這病一犯,便沒辦法視事。他把李泌叫到身前:「此間……只得暫且仰仗長源你了。」他停了停,又壓低聲音道:「張小敬這個人,可用而不可留。一俟狼衛落網,必須立刻處置,否則後患無窮——靖安司的敵人,絕不只是突厥人呢……」
  這幾句話,已經耗盡了老人的全部精神。檀棋連忙派人準備牛車,喚了一位醫師隨行,將他送回自宅去修養。李泌肅立原地,拂塵抄在胸前。
  等賀知章離開之後,張小敬瞇起眼睛,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句:「李司丞掌握得好時機。」語氣半是欽佩半是嘲諷。
  「事急從權。」李泌面無表情。
  兩人像打啞謎似的,檀棋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她動手把案上文牘收拾乾淨。焦遂的那封訊報放在最上面,她順便多看了一眼,忽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一般訊報的右上角會標有李泌的簽收時間,這封是午時二刻簽收,恰好是賀知章返回靖安司之前。
  她蛾眉一皺,公子早就看到這消息了,可為何拖到剛才方對賀監講起?難道說……
  這個太離譜了,檀棋擺了擺頭,把這些荒唐念頭趕出腦外。
  這時徐賓已經捧著一卷文書跑過來。憑借大案牘之術和祆教的戶籍配合,他迅速地找出一個可疑之人。
  此人叫作龍波,來自龜茲,開元二十年來京落為市籍,同年拜入祆教,就住在懷遠坊內,一直單身。供奉記錄顯示他最近半年來,給祆祠的供奉陡增,為此還特受褒獎。天寶二載底市籍有過一次清冊重造,但龍波的戶口仍是開元二十年。有一位戶部老吏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小紕漏。戶籍上要寫清相貌,若是舊冊不造,則有可能冒名頂替。
  姚汝能此時還在祆祠附近,李泌讓望樓通知,讓他立刻前往龍波的住所搜查。
  靖安司內,忽然陷入空閒狀態。這時李泌忽然想起來了:「嗯?那個叫岑參的臭小子呢?」那個傢伙關鍵時刻壞了靖安司的事,他到底是不是受雇於突厥人,不審問清楚可不成。
  崔器在旁邊立刻答道:「身份已經審清楚了,是仙州鄉貢士子,籍貫南陽,來京城準備開春參加進士科。」他又補充了一句:「岑家祖上,曾三代為相。睿宗時家族受株連流徙。父親岑植,曾做過仙、晉二州刺史。應該和突厥人沒關係,單純……比較愣吧?」
  一個破落官宦子弟,難怪在騎囊裡放了那麼多詩文,這是打算在開科前投獻邀名呢。
  李泌現在滿腹心思都在狼衛上,一聽岑參是這來歷,袍袖一拂:「哼,壞了這麼大的事,別想逃責,先關一陣再說。」周圍人心裡清楚,倘若突厥人真幹出什麼大事,這就是現成的替罪羊。這個來京城赴考的可憐士子,這次別說中進士了,只怕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張小敬念叨了一句「那小子身手倒還不錯」,也就不說了。現在時間越發緊迫,這些無關的事暫且都放了放。兩人同時趨向沙盤,看著盤中那標記著「懷遠坊」的模型。
  此時在真正的懷遠坊內,姚汝能一腳狠狠地踹開木門,闖進屋去,舉弩轉了一圈,發現空無一人。
  龍波的住所是個無院直廂,進門後只有一間正廳和一側廂房,不良人一擁而入,霎時把屋子擠得滿滿。此人獨居,傢俱不多。靖安司沒費多大力氣,就從床下搜出一批突厥風格濃郁的小物件,有金銀器物,有羊皮紙,還有幾盒馬油膏。
  看來龍波與突厥人有勾結,當無疑問。只可惜其人不在屋中,不知去向。姚汝能派人去附近詢問鄰居,鄰居們紛紛表示,龍波很少與旁人來往,不知道他以何為營生、常去哪裡。
  姚汝能不甘心,回轉屋裡又兜了幾圈,忽然發現一個可疑之處。正廳裡有個灶台,灶台上方貼著一張灶君神像。祆教奉火為神,信眾要一日三次在家祭灶火,怎麼可能會貼個漢地灶君在上頭?他湊過去,看到紙面乾淨平滑,少有煙火痕跡,伸手一摸,發現紙頭的牆壁有些凹陷。姚汝能心中一動,把神像扯下去,裡面露出一個磚槽,擱著一塊方形木牌。
  這塊木牌有巴掌大小,四角刻著牡丹和芭蕉紋形,皆是陰刻粉描。正面刻著「平康裡」三字楷書,背面刻著「一曲」字樣。
  姚汝能一愣。平康裡在長安城東邊,是一等一的煙花銷金之地,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木牌叫「思恩客」,只有熟客才會頒出,憑此可直入簾中。這位龍波別看生活清苦,在那裡可真是投入不少呢。
  龍波以信眾身份潛伏,平日謹小慎微,心中難免壓抑空虛。唯有去平康裡消磨時光。那裡客來客往,皆是虛情假意,可以暫時放鬆一下,很符合一個暗樁的心態。
  不過平康裡的姑娘太多,皆有假母管著。這牌子是哪一位假母發放的,尚需調查。
  姚汝能迅速把消息傳回靖安司,李泌對張小敬道:「平康裡在萬年縣界,那是你原來的轄區。舊地重遊,辦起事來應該輕車熟路。」
  「輕車熟路嘛……」張小敬呵呵笑了一聲,周圍官吏們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檀棋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覺得天底下男人都是一個德行,看到平康裡的那些女人就邁不開腿。相比之下,公子潔身自好,可比他們強太多了。
  張小敬叫上姚汝能,轉身欲走。李泌忽然又把他叫住:「嗯……之前的事,希望你不要心存芥蒂。如今賀監已放權,我的承諾依然不變。」對他來說,這算是委婉的道歉。
  「現在我可沒有接受道歉的時間。」
  張小敬簡短地回了一句,匆匆離去。
  李泌望著張小敬的背影,大為感慨。這個人行事大膽,心思卻很縝密,接手調查時明明所有的線索都斷掉了,竟被他無中生有,硬生生劈出一條路來。更可怕的是,祆教的抗議本是一場大禍,結果卻被他信手一翻,一石三鳥,既平息了薩寶怒火,又獲得了新的線索,還堵住了賀知章的嘴。
  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果然名不虛傳。
  李泌內心忽然湧現出微妙的不安感。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心甘情願為自己所用嗎?闔城性命這麼一個大義名分,真的能束縛住他嗎?
  李泌自度,如果他與張小敬異地而處,對剛才的事情一定心懷怨懣。辛辛苦苦奔走效力,居然還要被人猜疑和羞辱,誰還會盡心辦事?一想到他始終掛在嘴角的那抹淡淡嘲諷,李泌便有些頭疼,這種失去控制的感覺可真不好。
  看來賀監所說,也不無道理,對這個人,是要提前留份心思才對。姚汝能畢竟太稚嫩,而崔器又太粗疏,這兩個人未必應付得了。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另外一件更棘手的事情,急需解決。
  李泌想到這裡,不覺有幾分疲憊湧上心頭。他把拂塵往胳膊上一搭,高聲道:
  「檀棋,跟我來!」
  李泌叫了一聲,帶著她來到殿後退室裡去,特地關上房門。確認四周無人之後,李泌道:「我要離開一下。」
  「咦?您去哪兒?去多久?」
  檀棋有點迷惑,情況已是十萬火急,這個時候離開?李泌抬手捏了捏鼻樑:「賀監離任,許多事情得重新佈局,我必須得去跟宮裡那位交代一下,大約半個時辰就回來。你對外就說我在退室休息,不許任何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