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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朱雀大街是長安城最中間的南北大路,寬約百步,直通宮城。如果有機會跑上御用的馳道,說不定便能脫困。
  聞染這樣想著,背靠廂壁直起身子,她的手在黑暗中觸到地板縫隙裡一枚鬆動的鐵釘。
  她的性子,可從來不會輕易放棄。
  隨著一聲壓抑到極點的慘呼,曹破延身子猛然向前挑起,雙目赤紅。嘴裡的木棍差點被咬斷。
  一截黝黑的弩箭桿被竹匠手裡的尖刀挑了出來,鮮血淋漓。隨後他擱下刀,熟練地給傷口縫合、敷藥、包紮。
  「弩箭無頭,不會傷及性命,只是手肘幾個月用不得。」竹匠說,用水盆洗掉手裡的血水。曹破延額頭上沁滿了汗水,虛弱地點了點頭。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面色陰鬱的男子走了進來。這男子是典型的突厥人相貌,有著一張皴裂叢生的狹長馬臉和兩條濃密的白眉。他穿著一件連地的素色絲綢長袍,風格既不類中土,也不似胡服,後頭還搭著一個戽斗狀的兜帽。
  「右殺貴人。」曹破延和竹匠一起躬身做禮。
  右殺不是人名,而是突厥官位。王族分督諸部者,在東者稱左殺,在西者稱右殺,權柄極大。這麼大的一位人物,居然藏身於長安城內,若讓朝廷知道,定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右殺掃了一眼曹破延的手肘傷口:「我剛剛得到確切消息,你帶來的十五位勇士,已經轉生了。」曹破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羞愧地拿起旁邊的尖刀對準心口:「一切罪責都歸於屬下,願以死贖罪。」
  狼衛是大汗最忠誠的侍衛。他們奉命進入長安,就沒打算活著返回草原。但這些狼衛的生命,本該換回幾百倍的唐人鮮血,才算對大汗盡忠。死在一個破落貨棧裡,實在是極大的浪費。
  右殺冷笑道:「你的性命是屬於大汗的,有什麼資格自己決定?」他從曹破延手裡把尖刀拿過來,削掉後者頭頂的一縷頭髮,繞在手腕上——這在草原上,代表收取有罪者的魂魄。從這一刻開始,曹破延已徹底死了,只剩下一個服從任何命令的軀殼。
  「接下來你要完成我的所有命令,才允許死去。」
  曹破延的頭顱低低垂下,一聲不吭。這位右殺貴人,有著阿史那家的高貴血統,是突厥這次在長安行動的統攝之人,代表了大汗的意志。他的意願,就是曹破延的命運。
  右殺把刀丟開,抬手道:「坊圖的事你不必管了,我已另外派人去弄。現在有另外一項任務交給你。」
  「嗯?」曹破延抬頭。
  右殺道:「剛得到消息,此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的家眷,正在京中。你去把他的女兒綁來,剁掉指頭,一節一節地送到草原的唐軍行營去。」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不自覺地露出殘忍的快意。
  王忠嗣是突厥的噩夢,是讓突厥人喘不過來氣的罪魁禍首。狼衛難得來一次長安,不送一份大禮,實在有失禮數。
  可曹破延卻眉頭緊皺。這次在長安的行動籌謀已久,眼看到了實施階段,怎麼能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而隨意更改呢?有一句話他一直沒說,那位崔六郎,也是右殺這邊一手安排的,結果發現是唐人的細作。他倒不懷疑右殺與唐人勾結,可他連最起碼的審查工作沒做好,結果導致十幾個精英狼衛還未發揮作用便喪生,背黑鍋的卻是曹破延。
  這位右殺貴人的性子和突厥貴人們差不多,太過粗疏隨意,在草原也許還行得通,可在長安城的行動中,他並不適合做一個統帥。
  曹破延把這些念頭強行抑下去,謙恭地匍匐在地:「西市一役,唐人已有所警覺,此時或許已布下天羅地網。屬下擔心……突然節外生枝,於大局無補,反而易生亂子。」
  右殺臉色陰沉下來,這可是他突然想到的神來之筆,居然被一個卑賤的狼衛如此質疑。
  「閉嘴!」右殺憤怒地一揮袍袖,「你們狼衛不需要嘴,只需要獠牙!」
  曹破延還要聲辯,右殺抬起腿來,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可惜手裡沒鞭子,不然非得狠狠地抽一頓這個狂妄的渾蛋不可。
  到了這份上,曹破延只得閉上嘴,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叩頭謝罪。可是他的雙拳微微攥起,眼神裡跳動著不甘的火焰。一串彩石小項鏈從他的脖頸上垂下來,看起來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右殺喝退了曹破延,轉身推開門,走到外屋。
  外面是一個寬闊的工坊,數十名突厥人正在熱火朝天地做著木工活。他們不似狼衛一樣精悍健壯,大多都有一個佝僂的脊背和一雙滿是繭子的大手。這樣的工匠,每一個都是草原上的至寶,此時他們卻藏在這個小小的工坊裡,埋頭苦幹。周圍還有十幾名健壯的狼衛在來回巡邏,眼神銳利。
  一根根毛竹被削去葉子,截成三尺長短的直桿,兩側各鑽上十個半寸大小的細孔,並排斜放在窗下。另外還有五六個人正在分批把燈籠裝車,這些燈籠有葫蘆、仙桃、蝙蝠、祥雲,等等,造型各異,體積都差不多,相同點是中間留出一個圓筒狀空隙,恰好可以插入一根竹管。
  右殺拍了拍手,所有的工匠都停止了工作,朝他看過來。
  「可汗通過我的眼睛,在看著你們。」這是他的開場白,每一位工匠都單腿跪在地上,用右手撫在左胸,垂下頭。
  「許多年前,這裡的城市任由我們蹂躪,這裡的女人和牛羊任由我們掠奪。現在我們卻龜縮在草原一隅,任憑大唐和回紇人奴役我們。但這一次,我們將找回祖先的榮光,從白旄大纛的帳下出發,穿過風雪,穿過刀箭。仇恨是最好的坐騎,只有它才把我們帶至千里之外的長安。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大汗憤怒的信使,是復仇的火焰。現在,我們像蛇一樣鑽進敵人的心腹之內,用他們住所的石塊搭建墳墓。太陽不會永遠照在仇敵的草場,總會有風雪落下!」
  右殺的口才非常好,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能讓整個屋子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個人,都被他的情緒所感染。
  「我剛才檢查了你們製造的進度,還不夠快!這不是灰頂帳,不是犢子車,這是偉大的闕勒霍多!你們必須再加把勁,完成它的肉身。它的魂魄,也已經接近長安。到了日落時分,兩者合二為一,我們將看到它降臨長安,把這座城市的壯年、老年、女人、孩童全數吞噬,從血到骨一點不留!你們的名字,會比大汗最勇敢的勇者還榮耀;你們的子孫,會同時被先祖和英靈庇佑!」
  右殺最後一句,是吼出來的。工匠們和狼衛們眼中流露出極度亢奮的凶光,他們不敢高聲歡呼,只能有節奏地捶著胸,跺著腳,低聲喊著「闕勒霍多!闕勒霍多!」。他們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發出整齊的咚咚聲,如同南下進軍的鼓聲。
  曹破延一個人待在裡屋,也保持著半跪撫胸的姿勢,不過他卻沒有外屋的人那麼興奮,只是冷冷地看著右殺的演說。
  做完最後的動員,右殺又交代了幾句,離開了鋪子。
  竹器作坊的門前,是一條通向大街的狹長巷道。右殺一邊緩緩走著,一邊用雙手把兜帽從後頭掀過來,遮住自己的突厥面孔,露出長袍背後金線繡成的十字標記。他又取出一串琉璃念珠掛在脖子上,用右手捏住正中的木製十字架。
  當他踏上大街時,整個人已經換了一番形象——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對路過的每一位行人,都微笑著合掌祈頌:「願仁慈的主與你同在。」
  快馬飛馳而過,片刻不停,直接將魚筒朝張小敬丟了過去。張小敬伸手一撈,牢牢抓住。
  與此同時,姚汝能那邊也匯總了對玉真坊的監視,匆匆趕了回來。胡人的反應非常快,店主在張小敬離開之後,立刻派了五個僕從,分赴五家商號。然後那五家商號又分別派人去了別家商舖。虧得姚汝能調度得當,才順利搜羅到了所有被通知到的商舖名字。
  現在張小敬手裡有了兩份名單,一份是藏有坊圖的商家,還有一份是與突厥人聯繫密切的商家。把這兩份名單疊加比對,最可疑的幾家一目瞭然。
  靖安司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搞出這麼一份東西來,真是奇跡。
  「李司丞是宰相之才。」張小敬放下名單,由衷地讚歎了一句。他做不良帥那麼多年,破案無數,深知很多事情並不需要搜考秘聞,真相就藏在人人可見的文卷之中,就看你能不能找出來——此所謂「大案牘」之術。李泌特意在靖安司集中一批精幹官吏,專事檢校查閱,正適合應付眼下這局面,可見此人卓識。
  張小敬朝遠處望樓做了個手勢,告知妥收,然後開始分派任務。
  名單一共勾選出了四家最可疑的商號。這幾家雖然都在西市,但位置很分散。張小敬和姚汝能只好各帶一隊人馬,分頭行動。
  在分手前,姚汝能恭敬地請教行動方針。張小敬攥起拳頭,在他心口處虛搗一下:「幹掉不合作的,就這麼簡單。」
  姚汝能在公門不是沒遇到過悍吏,可他真沒見過像張小敬這麼粗暴辦案的。他就像是一柄飛舞的千鈞鐵錘,沒有耐性從瓶中掏出金銀,索性把花瓶砸得粉碎。姚汝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即使沒有時辰的急迫限制,這個人也一樣會這麼幹。
  「是不是覺得這不合仁道?」張小敬語氣裡帶著譏諷,指了指周圍人來人往的行人,「對敵人心懷仁義,就等於放縱對這些百姓的殘忍——記住,這是你的第一課。」
  「可我們現在並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敵人啊。」
  「不合作的,就是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