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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2節


看到客人皆到,主持喪禮的田嬰在一聲鑼響之後步入論壇,朝棺材及眾士子各鞠一躬,聲音略顯沙啞:「諸位先生,諸位嘉賓,諸位士子,辛丑日子時三刻,一代宗師、稷下祭酒彭蒙先生乘鶴仙去。今日申時,我們齊集此處,深切哀悼先生,緬懷先生!」頓了一下,咳嗽一聲,掃視眾人一眼,「諸位朋友,祭禮開始,向彭先生英靈叩拜!」轉過身去,在壇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禮。
場上近兩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禮。與此同時,跪在棺材兩側的樂手奏起哀樂。
有頃,哀樂停止。
田嬰轉過身子,淚水流出,聲音哽咽,緩緩說道:「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陛下甚是哀傷,休朝七日,更在宮中布設靈堂,日夜為先生守靈。彭先生一生,治學嚴謹,為人正直,自入稷下後,即將餘生獻予稷下,致力於學術,首倡稷下論壇,鼓勵百家爭鳴,使稷下學風昌盛,領袖天下學問。為緬懷先生偉績,承繼先生遺願,陛下頒布詔書,在先生英靈之前設立論壇,以學術爭鳴為先生送行。」伸袖抹去淚水,從袖中摸出詔書,站起身子,朗聲宣讀。
田嬰讀畢,在場士子無不以袖拭淚,哽咽四起。
田嬰聽憑大家哽咽一陣,朝眾人微微抬手,禮讓道:「論壇開始,諸位請坐!」
眾人原本跪著,此時也就順勢席地而坐。
田嬰見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諸位朋友,但凡稷宮正式論壇,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論壇,是為彭祭酒送行,在下學識淺薄,不敢僭越,特奉陛下恩旨,請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聞名天下的學界泰斗暫代祭酒之職,主持今日論壇。」轉過身去,朗聲叫道,「有請新祭酒!」
話音落處,棺材後面轉出一個光頭。眾人一看,見是滑稽游士淳於髡,無不面面相覷。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時看到光頭,不免得意,朝左右連連點頭。
淳於髡並不急著上壇,而是徑直轉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禮,伸開兩手在寫著「奠」字的棺材板上「啪啪啪」連拍三下,大聲叫道:「老蒙子,莫要睡了!坐起來,支起耳朵,在下為你主持論壇,你可要聽得仔細些!若是有人論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論得不好,你就放聲響屁;若是有人論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讓他說去!」
在如此靜穆的場合下,淳於髡陡然間晃著個光頭如此說話,眾人皆是一驚,欲待發笑,似覺不妥;欲待不笑,實在難忍。
場上現出難言的尷尬。
淳於髡又敲又拍,鬧騰一陣,這才附耳於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聽一時,皺眉搖頭道:「這個老蒙子,睡得像個死人,看我拿錘子敲他!」眼睛四下一轉,瞧見旁邊有一蓋棺敲釘用的錘子,遂朝手心不無誇張地呸呸連吐幾口唾沫,拿過錘子,在棺材板上連敲數下,側耳又聽,有頃,不無驚喜地轉過身來,左右晃動光頭,呵呵樂道:「你個老東西,這下睡不成了,總算爬起來了!」將錘子丟在一邊,朝身上拍了幾拍,走入論壇。
這一連串舉止簡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場滑稽戲,眾人再也忍俊不住,不知是誰率先笑出聲來,繼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淚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嬰,也忍禁不住,破涕為笑。場上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
蘇秦陡然明白了淳於髡的用意,不無佩服地連連點頭。是的,舉辦如此規模的辯論,場上氣氛凝滯如是,沉悶如是,誰能暢言?眾人皆不暢言,何來爭鳴?齊威王和田嬰百密而一疏,而這一疏此時讓淳於髡天衣無縫地補上了。久聞淳於髡多智,今日見之,方信傳言不虛。
淳於髡樂呵呵地走到場上,朝眾人鞠躬一圈,拱手致禮,指著田嬰繼續調侃:「老朽正在邯鄲逍遙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說是老蒙子有事,約老朽速來。老朽以為有何好事,乘了駟馬之車,緊趕慢趕,原本三個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趕到了——」
從邯鄲趕至臨淄,駟馬之車走二十日如同蝸牛,淳於髡卻計劃走三個月,且講得一本正經,眾人再笑起來。
淳於髡被打斷,只好停頓一下,見笑聲住了,才又接道:「老朽來了,老蒙子卻睡去了。你們說說,老朽與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見,老朽好不容易奔他來了,老蒙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難受幾日,後來也想明白了。人這一生,早睡晚睡,長睡短睡,好睡賴睡,都是個睡,老蒙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本也無可厚非。這樣一想,心裡也就不難受了,只是多少覺得,老蒙子這樣做,不夠仗義。老友來看他,縱使要睡覺,至少也得打聲招呼才是!」
淳於髡說出這幾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徹脫俗,真正顯出了他的功力。在場諸人無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住他,不住點頭。
淳於髡看到全場靜寂,所有眼睛無不盯視他,光腦袋又是一晃,轉過話鋒:「陛下捨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發奇想,舉辦這個論壇,並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約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只好應下了。老朽從未主持過論壇,不過,老朽在想,顧名思義,論壇貴在論字,論字貴在爭吵。老蒙子不說爭吵,說是爭鳴。鳴字就是鳥叫,這個字用得妙。一個鳥叫,叫鳴,眾鳥湊到一起叫,叫爭鳴。就沖這個鳴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諸位佳賓,諸位鳥友,此時此刻,大家齊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爭鳴,老朽別無所請,只請大家抻長脖子,亮開喉嚨,直抒胸臆,鳴所欲鳴。鳴得好,鳴得響,鳴得讓人服氣,就是雄的。反過來,鳴得不夠響,不叫好,讓人不服氣,就是雌的——」
「雌」字剛一落下,全場再笑起來,響起掌聲。
淳於髡打了個手勢,眾人止住笑,聽他繼續說道:「在下又想,既是爭鳴,就得有個主題,不然東家說驢,西家說馬,扯不到一塊。這場論辯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為學為人,皆以天下為己任。老朽既為主持,也就獨斷一次,為今日之辯確定一個主題:天下治、亂!」
場上又起一陣掌聲。
「古今天下,不治則亂,因亂而治。不過,」淳於髡再次晃晃光腦袋,轉過話鋒,「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亂,只在率性逍遙。今日強論治亂,頗是難為。所幸天無絕人之路,老朽正自發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為己任,有點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僅鼓噪吶喊,更在身體力行,這點勝老蒙子遠矣。老朽興甚至哉,誠意讓賢,隆重薦他登壇主論!諸位有何能耐,盡可與他爭個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請酒一場,不過,老朽只請雄的,不請雌的。酒是百年老陳,可飄香十里,是老朽特意從邯鄲帶過來的!」
淳於髡嬉笑調侃,一波三折,眾人一邊大笑,一邊將眼珠子四下亂掄,不知他要薦的是何方高人。
淳於髡重重咳嗽一聲,步下論壇,逕直走向人群,在蘇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於髡見過四國特使蘇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驚,所有目光齊向蘇秦射來。
由於這日皆穿麻服,蘇秦諸人又面生,眾人均未看出來者是誰,只是從最後入場及在場心預留空位等跡象推知其身份顯赫,萬未料到他們竟是四國合縱特使,且領頭之人,更是遐邇聞名的蘇秦。
對淳於髡的突然發招,蘇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見過淳於前輩!」
淳於髡拱手道:「老朽唐突,有請蘇子登台賜教!」
蘇秦回揖道:「前輩抬愛,晚生恭敬不如從命!」
淳於髡呵呵一樂,伸手攜住蘇秦:「蘇子,請!」
蘇秦也不推辭,跟隨淳於髡走至壇上。
場上再起一陣掌聲。
掌聲過後,淳於髡指指檯子,笑道:「此台只能站一人,蘇子上來,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蘇秦答話,淳於髡已自轉身走至台邊,挽了田嬰的手,走至眾士子前面,在預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蘇秦恭送他們坐定,方才轉身,朝棺材連拜三拜,起身再朝眾子深鞠一躬,朗聲說道:「洛陽士子蘇秦見過諸位先生、諸位學子!」略頓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誨。此番來此,在下本欲登門討教,先生卻先一步乘鶴而去,實令在下感懷。在下此來,一意只為送行先生,卻蒙淳於前輩抬愛,要在下登壇主論。在座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於前輩,更是學界泰斗,在下才疏學淺,本不敢賣弄,但在彭先生英靈面前,在下也不敢輕易推辭。在下進退不得,只好勉為其難,班門弄斧,在此獻醜了!」
蘇秦這番開場白也算得體。所有目光盡皆盯在他身上。
蘇秦陡然轉過話鋒:「諸位先生,誠如淳於前輩所述,一年多來,在下致力於合縱,天下為此沸沸揚揚,多有雜議。今日既議天下治亂,在下就想趁此良機,表白幾句,一來明晰心跡,求教於在座方家;二來訴于先生英靈,求先生護佑!」
場上死一般的靜寂。
「諸位先生,」蘇秦掃視眾人一眼,朗聲接道,「天下合縱絕對不是在下一時之心血來潮,而是大勢所趨。諸位會問,天下大勢所趨何處?在下只有一個答覆——天下大同。那麼,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為,只有兩途,一是天下歸一,大道一統;二是列國共治,求同存異,共和共生。若使天下歸一,只有強強相並,滅國絕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張此說,想必諸位也都聽說了。若使列國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縱一途。」
接下來,蘇秦詳論合縱,從緣起到理念再到過程,講他如何說秦遇挫,如何以錐刺股,更是聲情並茂地講述了琴師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無憂,坐而論道者居多,何曾有過如此經歷,因而人人揪心,個個唏噓。
蘇秦獨論一個時辰,這才收住話頭,抱拳說道:「在下胡說這些,貽笑於大方之家了!諸位中無論有誰不恥下問,欲與蘇秦就天下縱親、王霸治亂等切磋學藝,蘇秦願意受教!」
言訖,蘇秦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掃向場上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論辯場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顯實力的機會,因而各門無不鉚足了勁,欲在論壇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門徒,不料憑空殺出淳於髡和蘇秦,幾乎將綵頭全都奪去了。
然而,此時見問,眾人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踴躍而出。這是因為,在場士子雖然逾千,卻多是各門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頭。而排在前面的十幾位先生,也不敢輕啟戰端,因為此番論辯實在重大,萬一落敗,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再說,蘇秦能言善辯,名揚列國,此時更兼四國特使,氣勢如虹。淳於髡走遍天下,智慧過人,此時又是新任祭酒,在這樣的前輩大師面前逞舌,言語更得掂量。
蘇秦見眾人仍在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出頭,抱拳笑道:「諸位先生,蘇秦恭候了!」
話音剛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進幾步,在台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論天下,在下齊人鄒衍,欲就天下求問蘇子。」
蘇秦拱手復禮:「鄒子請講。」
「不知何為天下,何談天下治亂?在下請問蘇子,何為天下?」鄒衍問畢,挑戰似的望著蘇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