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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0節


吳青將河西之戰如何慘烈、河西魏民如何遭遇、自己如何揭竿而起、秦公如何明斷是非、治理河西等事細述一遍,末了歎道:「唉,在下走到那一步,本是自絕活路,只想死個痛快,不料君上特赦在下,既往不咎不說,還將在下田產財物悉數歸還,封在下做少梁軍尉,後又屢屢陞遷,數千從屬盡皆赦免,待以秦民。」再次長歎一聲,「唉,說實在的,在下初時死要面子,不肯做官,覺得有愧於魏,後來想明白了,咱是臣民,無論誰做主子,臣民永遠是臣民。誰讓咱活命,咱就應該為誰賣命。至於天下是誰的,跟咱無關。再說,連公孫將軍這樣的大才,也都投秦了,咱還有何理由死撐面子?」
「吳兄所言極是!」張儀點頭應道,「在下一直認為秦人殘暴,視其為仇,此番入秦,耳聞目睹,方得實情。在下此來,另有一事求問吳兄。」
「張兄請講。」
「在下家財,是何時歸還的?」
吳青閉目思忖有頃,抬頭說道:「張兄既問,在下也就如實說了。那年秦公特別頒詔大赦魏民,歸還魏民一半財產。強佔張兄家財的那個官大夫,卻以張兄家中無人為由,拒不歸還。兩個月前,秦公不知何故,快馬急詔在下,要在下迅速歸還張兄的另一半家財,修繕祖墳、家廟。在下查問,方才得知官大夫抗法強霸之事,將之表奏君上,君上震怒,詔令削其職爵,依秦法腰斬於市,其族人盡數為奴。不瞞張兄,在下所做這些,不過是奉詔而已。」
張儀恍然悟道:「原來如此!」
「何事如此?」吳青不解地問。
「不瞞吳兄,」張儀微微一笑,拱手說道,「在下此番回來,一是回家看看,二是覲見秦公。只是——在下與秦宮向無瓜葛,沒個引薦,不知吳兄肯幫此忙否?」
吳青慨然應道:「當然可以。」略頓一下,壓低聲音,「看這情勢,君上對張兄甚是器重。以張兄之才,若見秦公,必得大用。」
張儀再次拱手:「在下謝了!」
張儀在張邑逗留三日,與吳青一道前往咸陽,進宮謁見。
惠文公聞張儀來,宣其書房覲見。聽到腳步聲,惠文公步出院門,降階迎接。張儀、吳青就地叩見,惠文公也不說話,一手扶起一個,呵呵笑著挽起二人之手,走上台階,步入客廳。
惠文公在主位坐了,回頭見張儀、吳青作勢欲拜,笑著指向兩側陪位:「坐坐坐,門外不是見過禮了嗎?」
張儀、吳青互望一眼,見惠文公如此隨和,亦笑起來,各自坐下。
惠文公見他們坐定,將眼睛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有頃,呵呵笑道:「寡人聽過你們二人比試的事,怎麼樣,分出勝負了嗎?」
二人皆笑起來。
吳青拱手道:「回稟君上,那是八年前的事,勝負早判了。」
「哦?」惠文公大感興趣,「你們誰勝誰負?」
吳青嘿嘿一笑:「本是張子勝,微臣耍滑,勉強扳成平手,實則負了。」
「可寡人聽說,」惠文公微笑著掃過二人一眼,「是張子先勝一場,第二場打平,第三場愛卿勝出,愛卿為何在此認輸呢?」
吳青嘿嘿又是一笑:「三場比試皆是微臣出題,佔去先機自不去論,第三場比試是舉石磙,那是微臣練過八年的,勝之不武,是以認輸。」
「哦?」惠文公窮追究竟,「既有此說,愛卿當場為何不認輸?」
「這個,」吳青尷尬一笑,「當年微臣少不更事,死撐面子,是以不肯認輸。」
惠文公哈哈大笑,手指吳青道:「好你個吳青,這陣兒算是說出心底話了!」斂住笑,掃一眼張儀,復對吳青點頭道,「嗯,愛卿做得也沒有錯,賽場上的事,萬不能認輸!至於偷奸耍滑,有時也是必要的。當年寡人斗蛐蛐兒,每戰必勝,除去實力,裡面也有許多小花招兒!」
說到此處,惠文公似也憶到當年舊事,忍不住又是一番大笑,笑畢,隨口談起自己昔日在賽場上如何偷奸耍滑之事。講者眉飛色舞,繪聲繪色,聽者兩眼發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會是一國之君所為。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惠文公仍與吳青一道沉浸在當年的兒戲裡,似乎忘記是在召見張儀,甚至完全忽視了張儀的存在,因為好一陣兒,他一眼也未看他,只將注意力集中在吳青身上。
張儀被他搞蒙了。
此番覲見,他早已準備好數套應對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勢,如何應對蘇秦合縱,如何強大秦國國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卻在這個當兒興致勃勃地大談兒戲,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裡已經練就強大定力,心裡縱使打鼓,面上卻無絲毫表露,仍舊兩眼微閉,似笑非笑地端坐於席,專心傾聽二人笑談。
惠文公談得正是起勁,內臣稟報上大夫樗裡疾求見。
惠文公喜道:「哦,是樗裡愛卿,宣他覲見!」
樗裡疾叩見,行過三拜大禮,惠文公指張儀介紹道:「樗裡愛卿,你來得正好,寡人引見一下,這位是張子,吳愛卿的舊時相識。寡人正與他們暢談兒時之戲,甚是快意呢!」
樗裡疾假作不識,上下打量張儀幾眼,思忖有頃,撓撓頭皮道:「敢問張子,可是從趙國邯鄲來?」
張儀拱手揖道:「正是。」
樗裡疾將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問道:「再問張子,可曾去過相國府上?」
張儀知他重提那日尷尬,臉色微紅,點頭道:「去過。」
樗裡疾不再遲疑,接著問道:「在下回邯鄲時,一路上前後相隨的可是張子?」
張儀再次點頭:「正是。」
「哎喲喲!」樗裡疾又驚又喜,連連拱手,「我們真是有緣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張儀,又看看樗裡疾,「你們兩個……認識?」
「回稟君上,」樗裡疾稟道,「微臣此番使趙,在趙國相國府上見過張子,返回時又與張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頓一下,「張子換了衣飾,前後判若兩人,微臣覺得似曾相識,卻是心裡無底,未敢冒昧相認。」
惠文公假作驚奇地大睜兩眼盯向張儀:「哦,如此說來,張子認識蘇子?」
惠文公與樗裡疾演的這齣戲顯然是專門讓張儀看的。此時惠文公刻意問及蘇秦,張儀不願再提,低下頭去正在想詞兒搪塞,樗裡疾替他解圍,接過話頭:「回稟君上,張子與蘇相國非但認識,還是同門師兄弟呢!」
惠文公顯得越發驚詫:「哦?張子與蘇子還是同門?」
張儀無法迴避,硬著頭皮點點頭,嗯出一聲。
惠文公呵呵笑道:「說來真是有趣。寡人與蘇子也算相識。前年他來咸陽,當街宣揚帝策,要寡人一統天下,寡人見他狂妄,沒有用他。不想此人懷恨於心,前去燕、趙、韓、魏等國,弄出合縱什麼的,專與寡人作對。」長歎一聲,半是揶揄地搖頭復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喲!」
張儀聽出弦外有音,心中咯登一沉,正自尋思,樗裡疾拱手接道:「君上,據微臣所知,張子與蘇子大不一樣。」
「哦?」惠文公饒有興趣地望著樗裡疾,「愛卿說說,怎麼個不一樣?」
樗裡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趙,微臣多次聽聞蘇子論辯,感覺他雖然健談,卻不免言過其實,文過飾非,空談居多。張子雖然不善言辭,卻能一語中的,求真務實。微臣聽聞楚國滅越,多半是張子之謀。」
儘管此話不合實情,但張儀聽出樗裡疾是在想方設法為他解脫,面上雖無表現,心中卻是感激。
「嗯,愛卿所言,寡人也有耳聞。」惠文公點點頭,轉向張儀,拱手道,「張子光臨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禮之處,望張子寬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