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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節


——市場上,兩個半大的女孩子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個婦人守在旁邊,一刻不停地抹淚;
——戰場上,屍體橫七豎八,無人掩埋,一群群的烏鴉低空盤旋,紛紛落在腐屍上,呱呱直叫,爭相搶食;
——村莊的空場上,裡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婦女和兒童;裡正一個接一個地念著名字,從人群中走出的幾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過花甲的老人;
……
就在蘇秦的心眼隨著悲憫、淒婉的琴音浮想聯翩時,琴聲卻在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之後,戛然而止。
蘇秦陡然一驚,猛然睜開眼睛,大叫:「先生,先生——」急急翻身爬起,推開房門,衝到谷場上,沖曠野裡高喊,「先——生——」
四周靜寂無聲,彷彿這裡根本不存在琴聲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蘇秦要找什麼,「噌」地一下急躥出來,汪汪叫著,衝向一個方向。蘇秦緊緊跟在阿黑身後,邊跑邊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兒?」
回答他的只有風聲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聲。蘇秦撒開兩腿,跟阿黑一陣猛跑,跑有一時,猛聽前面再次傳來「彭」的一聲弦響,繼而又是靜寂。
阿黑叫得更歡了。
蘇秦急奔過去,終於在幾里之外的伊水岸邊尋到琴師。
堤邊土坡頂上,琴師兩手撫琴,巍然端坐。
蘇秦放緩步子,在離琴師幾步遠處,跪下,拜過幾拜,輕聲叫道:「先生!」
琴師一動不動,也不回答。
「先生!」蘇秦又叫一聲,琴師仍舊端坐不動。
蘇秦起身,走前幾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蘇秦叩見!」
仍然沒有回復。
蘇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師跟前,見他兩眼緊閉,已經絕氣。方纔那聲沉悶的「彭」聲,是他用最後的生命彈出的絕響。
蘇秦跪在地上,泣道:「先生——」
一輪新月彎彎地掛在西天。夜風拂來,並無一絲兒寒意。
蘇秦環視四周,見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個大彎,俯瞰河谷,兩端望去,皆是寬敞而暢直,旁有兩棵老樹和幾束荊叢,實乃一處風水寶地。
蘇秦知道,這是琴師為自己尋到的最後安息之地,隨即回家,拿來一把鐵鏟,在坡上一鏟接一鏟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陰風習習。
蘇秦越挖越深,一直挖至丈許,方才爬上土坑,將琴師抱下,再將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擺在他面前,讓他永遠保持撫琴姿勢。
蘇秦在墓中朝他又拜三拜,復跳上來,一鏟一鏟地培土。
及至東方發白,一座新墳堆突起於河坡。
蘇秦回到草棚,尋到一塊木板,研墨取筆,鄭重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字,插上墳頭。
做好這一切,蘇秦面對木牌,復跪下來,對琴師訴道:「先生,這是您選定之地,請安歇吧。」又跪一時,復拜幾拜,聲音哽咽,「先生,您的訴說,蘇秦已知。您所看見的,蘇秦也看見了。您所聽到的,蘇秦也聽到了。」
蘇秦再拜幾拜,慢慢站起,轉身走去。然而,蘇秦剛走幾步,身後傳來一陣沙沙的風聲,接著是一聲更響的「啪噠」。阿黑似是看到什麼,狂吠起來。蘇秦一驚,回頭急看,他所立下的那塊木牌竟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風拔起,遠遠擱在一邊。
見阿黑仍在狂吠,蘇秦喝住,不無驚異地走過去,拾起牌子,朝漸去漸遠的旋風深揖一禮:「先生,您不必過謙。蘇秦昨晚聽到的,堪稱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彈,也不過如此。」言訖,重新回到墳前,將牌子插回墳頭,再拜幾拜。
不及蘇秦起身,又一股更大的旋風再次襲向木牌。因蘇秦插得過深,木牌雖然未被拔起,卻被吹得歪向一側。蘇秦思忖有頃,抬頭一看,見不遠處有根約雞蛋粗細的枯樹枝,過去拾起。
蘇秦手拿樹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兩端握牢,朝膝頭猛力一磕,只聽樹枝「卡嚓」一聲脆響,折成兩截。
蘇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撐木牌更合適一些。看著看著,蘇秦眼中閃出靈光,迅速起身,將折好的兩截樹枝合併在一起,再朝膝頭猛力磕去。許是用力過猛,蘇秦手捂膝頭,疼得齜牙咧嘴,手中的兩截樹枝卻依然如故。
蘇秦再怔一會兒,一陣狂喜,扔掉一截,只磕其中一截,樹枝再斷。蘇秦發瘋般四處搜尋,撿來一大堆粗細不等的枯樹枝,如法炮製,先單個折,再兩截合起來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最細的樹枝,只要合併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併到一定程度,即使用盡全力,竟也折它不斷。
蘇秦心中如同注進一束光亮,這些日來的所有迷茫盡在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單枝易折,孤掌難鳴,這是連三歲孩童都明白的常識。然而,就是這個常識,讓蘇秦於頃刻之間,悟得了治理天下之道。蘇秦不無興奮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樹枝,用力拋向空中。一段段枯樹枝隨著晨風飄落於墳前墳後。
蘇秦朝墳頭緩緩跪下,連磕幾個響頭:「謝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拜畢,蘇秦起身,「呸呸」幾聲朝手心連吐幾口唾沫,搓上幾搓,掄起鐵鏟將墳頭新土扒開,復將「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進去,再將新土細心堆起。
蘇秦看了一陣,甚覺滿意,復跪下來,再拜道:「先生,即使鬼谷先生在此,也會許您這塊牌子。既然您不想張揚,晚生這也遵從您的意思,將牌子埋入土中,讓它永遠陪您。」
蘇秦在墳頭又跪一時,起身,拍拍兩手,邁開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遠處的村落。
當蓬頭垢面的蘇秦容光煥發地走進村子時,阿黑在他身前蹦前跳後。一群孩子正在村邊玩耍,一個大孩子遠遠看到蘇秦過來,大喊一聲:「快跑快跑,瘋子來嘍!」
眾孩子見到蘇秦,作鳥獸散,唯有天順兒怔在那兒,怯生生地望著蘇秦。
阿黑跳到天順兒跟前,舔他,圍著他撒歡。天順兒卻不理它,只將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著蘇秦。蘇秦走過來,蹲下,張開胳膊,小聲叫道:「天順兒!」
「仲叔。」天順兒走前一步,怯怯地輕叫一聲。
蘇秦朝他微微一笑,抱他起來:「天順兒,走,跟仲叔回家去。」
那個大孩子飛也似的跑向蘇家院落,邊跑邊叫:「不好嘍,瘋子把天順兒抱跑了!」地順兒、妞妞及另外兩個孩子則不怕他,跟在後面,不遠不近地保持距離。
蘇秦抱著天順兒還沒走到家裡,左鄰右舍早已圍上,沒有人說話,大家無不大睜兩眼,直盯盯地望著叔侄二人。正在院中修理農具的蘇厲、蘇代聞聲走出院門,未及說話,蘇厲妻就已從灶房裡衝出,看到蘇秦將天順兒抱在懷裡,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撲通一跪,不無驚恐地結巴道:「他……他仲叔,您別……天順兒,快……快下來!」
天順兒見娘這麼跪下,不知發生何事,從蘇秦懷中出溜下來,向娘走來。蘇厲妻一見,不顧一切地飛身撲出,將天順兒一把摟在懷裡,好像他剛從虎口裡脫險似的。
蘇秦望她一眼,神態自若地走過來,對蘇厲揖道:「大哥。」
蘇厲見他瘋病已好,回揖道:「二弟。」猛然想起昨日那個老人,「老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