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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節


看到蘇秦的這身行頭,大嫂最先反應過來,走到院裡,不無譏諷地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喲,話還沒有落地呢,人可就回來了!」
蘇秦避過大嫂鄙視的目光,埋著腦袋一聲不響地走進院子,取下包裹,略怔一下,在大椿樹下坐下。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著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噌噌幾步走到跟前,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蘇秦,聲音越發尖刻:「二弟喲,嫂子聽說你做下大官,可這身穿戴乍看起來像是一個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這是微服私訪呢!」扭頭轉向蘇代妻,「三妹子,二弟的高車大馬定在後面,你跟嫂子到村頭迎著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說著話,拔腿就要出門,蘇代妻看一眼蘇秦,遲疑一下,叫道:「大嫂!」
「哦?」大嫂扭過頭來,「三妹子要說啥子哩?」
蘇代妻小聲說道:「二哥這陣兒回來,想是還沒吃飯呢。要不,咱先燒碗湯去?」
雖然分家了,但蘇家大院裡吃飯仍是一鍋,蘇姚氏總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飯燒湯皆由大嫂來定。大嫂斜蘇秦一眼,見他一身老秦人的褐衣打扮,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門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貴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膩了,家裡這黑窩窩兒,哪能入口?再說,灶膛裡柴早沒了,拿啥燒呢?」
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顧自埋頭不語。
小喜兒心中正自七上八下,聽見此話,淚水奪眶而出,本欲下機,既懼蘇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兒。
恰在此時,天順兒領著地順兒、妞妞蹦蹦跳跳地回來,見樹下坐著一個生人,猛地收住腳步,試探著走到跟前,觀察半日,方才認出是仲叔,歡叫道:「仲叔!」
兩個小的聽到喊聲,也認出來,撲上去就要親熱,大嫂厲聲喝道:「天順兒、地順兒,快點過來!」
三個孩子一聽,急退過來,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大嫂放緩聲音:「天順兒,仲叔的高車大馬就在村外,你領地順兒、妞妞到村頭望望,看這陣兒到了沒有?」
天順兒一聽,歡叫一聲:「好咧!」領上弟妹如飛般跑出院門,邊跑邊叫,「接大車嘍!接仲叔的大車嘍!」
看到幾個孩子走遠,大嫂斜一眼蘇秦,鼻孔裡又哼一聲,沖蘇代妻道:「三妹子,咱這也到村頭迎車馬去!」不由分說,拉上蘇代妻就朝院門走去。
小喜兒鼻子一酸,伏在機杼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剛剛哭出兩聲,又怕蘇秦聽到,強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邊哽咽,一邊拉開機杼。不一會兒,院中再次響起「匡——匡——」的機杼聲,一聲接一聲,一會兒緊,一會兒緩,小喜兒的兩行淚水也如斷線的珠子一般,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剛剛織出來的新布上。
蘇秦如石塑般端坐於樹下,淚水從緊閉的眼眶裡擠出,滴落於地。阿黑識趣地蹲在他的腳邊,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知該如何去討好眼前這個曾經救下它一命的大恩主。
自蘇秦走後,蘇虎得知他將分得的十幾畝上等好地賣給里正,精神一下子垮了,當下暈倒於地,後經大夫搶救,命雖揀回,卻落個半身不遂,終日偏癱在榻,莫說是做事,縱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嬰兒。公公得下此病,三個媳婦幫不上忙,兩個兒子又在忙活田里,蘇虎也就整個成了蘇姚氏的累贅。
伊水從軒裡村的西北邊流過,離村頭尚有二里來地,村上人浣紗洗衣,均要下到伊水裡。這幾日河水解凍,吃過午飯,蘇姚氏見天氣暖和,急忙端上一大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蘇姚氏別無選擇。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邊,用井中的溫水洗,蘇姚氏卻不敢去,因蘇虎的衣物實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將一盆髒衣物洗好,蘇姚氏已是兩手紅紫,感覺麻木了。蘇姚氏將手放在口邊,連哈幾下熱氣,又伸進懷裡暖和一陣,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幾個月下來,蘇姚氏又老許多,走路也都顫巍巍的,歇過兩歇,方才走到村頭。
看到三個孫兒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遠處張望,蘇姚氏頓住步子,大聲叫道:「天順兒,你們快下來,站那兒幹啥哩?」
天順兒應道:「奶奶,我們在望車馬呢!」
「傻孩子,尋尋常常的,哪來車馬?」
「是仲叔的車馬!」
「仲叔?」蘇姚氏一怔,「仲叔在哪兒?」
天順兒高興地說:「仲叔回來了,這陣兒在院子裡坐呢!娘說,仲叔還有高車大馬,要我們在這兒候著。」
蘇姚氏不及回話,急急忙忙端上衣盆,跌跌撞撞地趕往村裡。離家門尚有幾十步,阿黑已經竄出院門,不無興奮地朝她直搖尾巴。
蘇姚氏走進柴扉,並未看到蘇秦,只見一個老秦人坐在椿樹下面。蘇姚氏心頭一凜,轉眼環顧四周,仍舊不見蘇秦影子,唯有小喜兒在房中緊一聲慢一聲織布。
蘇姚氏大怔,如果是蘇秦,小喜兒怎會仍在織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誰?
蘇姚氏猛然想起,此人想是與蘇秦一道來的客人,心中卻又忐忑,走前幾步,大聲咳嗽一下:「噢,來客人了!」見那人依舊不說話,又近幾步,一直走到椿樹下面。
直到此時,蘇秦方才扭過頭來,淚水奪眶而出,改坐為跪,叩於地上:「娘——」
蘇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的一聲掉落於地,衣物散出。
好一陣兒,蘇姚氏終於反應過來,急走一步,抱住蘇秦的頭,哭道:「秦兒,我的秦兒,你……想死娘了!」
蘇秦將頭伏進蘇姚氏懷裡,悲泣不絕。
小喜兒的機杼聲,也於此時更頻、更響了。
娘兒倆傷悲一時,蘇姚氏忽然推開蘇秦:「秦兒,你一定餓壞了,快,隨娘下灶房去,娘為你做碗好吃的。」
蘇姚氏轉過身去,顫巍巍地邁向灶房。蘇秦起身跟過去,在灶前坐下,為娘燒火。回視灶前,見木柴堆得滿滿的,何曾無柴?
蘇秦將水燒開,蘇姚氏打出幾隻荷包蛋,又熱過幾隻饅頭,一併擺在蘇秦面前:「秦兒,這就吃吧,哦!」
蘇秦端起一碗荷包蛋,遲遲不肯動箸。
蘇姚氏眼巴巴地望著兒子:「秦兒?」
蘇秦終於擠出一句:「阿大……可好?」
聽到這個,蘇姚氏淚水湧出,泣道:「兩個月前,你阿大到田里為你耕地,卻見別人在耕,你阿大去找里正,裡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地賣了。看到你的簽字,你的阿大當場倒在地上,後來就——」
蘇秦驚道:「阿大他……怎麼了?」
蘇姚氏抹淚:「疾醫說,是中風了,右半身偏癱,動彈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於是死了沒埋。」
蘇秦的淚水流出來,望著陶碗愣怔一時,端起來,慢慢走出灶房,走向堂房。
蘇虎斜躺在裡間的炕上,朝牆處墊一床被子,使他看起來像是半坐著的樣子。蘇虎的身子雖癱,耳朵卻是不聾。蘇秦回來,他早聽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對話,也都灌在他的耳裡。見蘇秦走進,他扭頭別過臉去。
蘇秦掀開門簾,跨進房中,將荷包蛋放在榻前几案上,在蘇虎前面緩緩跪下,泣道:「阿大——」
蘇虎將臉背向他,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