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鬼谷子的局 > 第372節 >

第372節


「好!就將此人腰斬示眾!」
「這……」公子華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此人見臣弟審得緊了,竟然抬出老太后,說是老太后的遠房侄孫——」
「老太后?」惠文公似也覺得棘手,眉頭緊皺,思忖有頃,斷然說道,「那就封掉他的黑店,處沒他的所有錢財,將他遷到商於谷地,給他一個漏風的破房子,讓他閉門思過。」
「老太后那兒,如何交代?」
「饒他一條狗命,就是交代了!」
「臣弟領旨!」
大年初五,天氣放晴,大地回暖,向陽處的積雪開始融化,但山丘、林壑的背陰處仍舊是片片銀白。
這日晨起,獨臂漢子家的柴扉外面,老丈一家走出院門,為蘇秦送行。蘇秦的體力已完全恢復,褐衣藍襟,粗布短衫,頭上還包了塊老秦人特有的白巾,遠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個老秦人。
獨臂漢子提著蘇秦的包裹走出大門,端詳蘇秦一陣,點頭道:「嗯,若是走在路上,官人這身打扮,真就是個老秦人了。」
蘇秦不無尷尬地打量自己一眼,曲下兩膝,朝老丈跪下,拜過三拜,叩道:「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老丈救命大恩,蘇秦來日必報!」
老丈走前一步,將蘇秦緩緩扶起:「官人說出此話,就是見外了。莫說是官人,縱使乞丐,老秦人也不能眼看著他凍死在家門口。」
獨臂漢子接道:「是啊,蘇官人,你若是看得起這個獨臂秦兄,早晚遇到難處,只管來尋就是!」
蘇秦朝他深揖一禮:「秦兄厚義,蘇秦記下了!」
獨臂漢子還過禮,將包裹遞予蘇秦。
蘇秦斜掛在背上,朝幾個女人一一揖過,卻不見秋果,怔道:「秋果姑娘呢?」
老丈沖院中大叫:「小囡!」
秋果穿一身新衣,興高采烈地背著一個小包裹走出院門,不無羞怯地走到蘇秦身邊,單薄的身體使人望而生憐。
老丈拱手道:「官人,你的身體尚在恢復,路上需人照料。小囡雖說無知,倒也知熱知冷,讓她隨你去吧。」
蘇秦驚道:「老丈,此事萬萬不可!」
老丈怔道:「蘇子可是嫌棄小囡?」
蘇秦深揖一禮:「老丈,容蘇秦一言。」
「官人請講。」
「老丈一家厚情,蘇秦沒齒不忘。蘇秦既認獨臂兄為兄,小囡便是蘇秦之女。如今蘇秦顛沛流離,豈可讓小囡隨我受苦?最多三年,待蘇秦有所建樹,必來迎接小囡,蘇秦必視如己出,不使她受半點委屈!」
老丈望望小囡,又望望蘇秦,點頭道:「官人既有苦衷,老朽亦不強求,小囡只在家中候你就是。」轉向秋果,「小果,官人答應三年之後再來接你,你願意等嗎?」
秋果眼噙淚花,點頭。
蘇秦再揖一禮:「蘇秦一諾既出,斷不食言!」
獨臂漢子腰中解下一條袋子:「這是一點乾糧和些許碎銀,官人路上好用。」
蘇秦接過,又是一揖:「謝秦兄了!」朝眾人再次揖首,「謝諸位了!蘇秦告辭!」
眾人依依不捨,送至官道,望著他漸去漸遠,成為一個黑點。
公子華尋蘇子未果,惠文公倒是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無論如何,蘇秦沒有死於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覺上好多了。這就好比吝嗇鬼遇到一隻價值連城的寶器,得知自己無法得到,寧願毀之也不願他人染指。但要自己親手毀之,憑他如何也不忍下手。反過來說,若是寶器自行碰毀了,心裡雖有惋惜,畢竟會好過許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裡,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華走後,惠文公順手拿過蘇秦的裘衣反覆驗看,眼前竟浮出失去裘衣、衣著單薄的蘇秦如何身無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裡,如何啃雪為食,如何艱辛跋涉,如何暈厥,如何滾落於溝壑,又如何被積雪掩埋等一系列場景,心裡一揪,潸然淚出。
一連幾日,惠文公心裡壓了這事兒,茶飯不香。鬼谷諸子中,龐涓死心於魏,張儀矢志於楚,孫臏成為廢人,唯有蘇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貨上門,若是真就這樣死了,豈不——
想到此處,惠文公心裡又是一揪。
不用蘇秦,真的就對嗎?若用蘇秦,真的就錯了嗎?惠文公復坐下來,進入冥思。
說實在的,幾個月來,蘇秦已經讓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難啊,身邊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竹遠不可說,公孫衍不可說,樗裡疾不可說,小華不可說,所有臣子皆不可說,即使終日守在身邊的內臣,也不可說。
唯一可說的,就是先君了。
想到此處,惠文公起身,與內臣一道躬身怡情殿,見過老內宰,讓他守住大門,自己獨坐於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過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劃過。蘇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卻可行。自己既已通過論政壇消去負面影響,為何不能退卻一步,以尊士為名留他於宮中,派他一個閒職,明不用,暗用,只俟時機成熟,再由暗轉明,與他牽手,共成大業?
想到此處,惠文公心中陡地打個驚愣。是的,似蘇子這般大才,當是千古之遇。幾年來自己苦苦尋覓,苦苦守候,為的不就是他嗎?他來了,他也展示了才華,可——
再細想想,幾個月來,蘇秦沒有不到的地方。蘇秦初來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論政,若要論政,就必須談論天下。蘇秦所談,亦為列國士子所談,只是蘇秦看得更高,望得更遠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靈前,跪下祈道:「君父,駟兒無能,錯過一個大才。蘇子……蘇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頓住,又怔一時,嗖的一聲起身,疾步走向房門,一把拉開,走至門外,沖內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覲見!」
樗裡疾見宮人催得惶急,不知發生何事,匆匆趕往宮中,早有內臣迎著,引他徑去御書房。見過君臣之禮,樗裡疾落席時,方才注意到公子華也在侍坐。觀他神情,似也剛到。
惠文公掃射二人一眼,緩緩說道:「兩位愛卿,寡人急召你們來,仍為蘇秦一事。」
樗裡疾暗吃一驚,以為是二人所謀已為君上所知,急望公子華,見他也在大瞪兩眼看過來,知他也是不明所以,急忙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問道:「蘇子怎麼了?」
「唉,」惠文公望向樗裡疾,輕歎一聲,「樗裡愛卿,寡人聽聞蘇子盡賣車馬,典當衣裳,徒步離開咸陽,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蘇子所論雖說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蘇子離去之時,衣裳單薄,身無分文,又值風雪交加,天寒地凍,安危必不自保。寡人聽聞細情,特使小華追之,欲請他回來,予他一份事做。誰想,小華他們一路尋至函谷關,竟是未能尋到。」
樗裡疾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惠文公,心中卻在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