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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節


惠文公轉過身來,朝蘇秦拱手揖道:「嬴駟久聞蘇子大名,早欲請教,原因也就不消說了。嬴駟此來,一是來見見諸位士子,二也是為聆聽蘇子高論。」
蘇秦拱手回揖道:「君上百忙之身,能撥冗前來,草民受寵若驚,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孫衍,微微笑道:「聽公孫愛卿說,蘇子前番論政,有治秦長策欲教嬴駟,嬴駟洗耳以聞。」
「蘇秦信口開河,妄言議政,不意驚擾君上,心中惶恐!」
「蘇子不必自謙。」惠文公再笑一聲,「嬴駟此來正是要聽蘇子高論的,何談驚擾二字?嬴駟不才,請蘇子賜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蘇秦決定放棄旁敲側擊,而是開門見山,直抒胸臆,當下抱拳道:「君上虛懷若谷,蘇秦不勝感懷。蘇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問君上願聽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歸一,當稱帝策;中策可使諸侯臣服,當稱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當稱邦策。」
惠文公臉上仍舊微微含笑:「嬴駟願聞上策。」
「上策實乃治亂之道。」蘇秦侃侃而談,「古之治亂,無非王、霸兩業。古時王業,也即商湯、周武所行之道,無不是弔民伐罪,取無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業,也即齊桓、晉文之道,無不是結聯諸侯,攘外安內,盟主天下。」
惠文公笑問:「今之治亂呢?」
「蘇秦以為,時過境遷,古之治亂之道並不適合今日亂局。今之治亂,唯有一途可走:大爭滅國,天下為一。」
惠文公臉上仍舊掛著笑意:「嬴駟願聞其詳。」
「自平王東遷始,周天子名存實亡,形同虛設,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實際。自三家分晉始,列國紛爭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為明日黃花。蘇秦以為,天下之所以大亂,是因為分治。分治則散,散則亂,亂則爭,爭則不治。因而,若要治理當今天下,需從源頭做起,使天下歸一。只要天下歸一,只要列國消失,就能做到車同軌,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過各級吏員上行下達,使人民安居樂業。」
「蘇子所言,當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轉過話鋒,「如此妙境,照蘇子所言,當是千古帝業,可與嬴駟有關?」
蘇秦抱拳道:「以蘇秦觀之,成此大業者,非君上莫屬!」
「哦?」惠文公假作一驚,「蘇子此言從何說起?」
「回稟君上,」蘇秦不明就裡,侃侃應道,「天下一統,必大爭;大爭必滅國;滅國必實力。縱觀天下,諸侯雖眾,有此實力者不過三家——秦、楚、齊而已。齊背海而戰,富而失勇;楚大而無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國強,法度嚴整,四塞皆險,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大業不成,當無天理。」
惠文公依舊微笑:「呵呵呵,聞聽蘇子之言,嬴駟大是振奮!依蘇子之見,嬴駟當如何實施帝策?」
蘇秦胸有成竹:「帝業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蘇秦以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稱王正名;第二步,遠交近攻;第三步,一掃天下。」
惠文公心頭陡然一顫,面上仍舊不動聲色,只是眼睛圓睜,身子趨前,緩緩說道:「願聞其詳。」
蘇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已入並王時代,時至今日,與周天子並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稱王,可視為笑談,但楚、魏、齊三國稱王,卻是不爭之實。戰國三強,齊、楚均已稱王,唯秦仍是公國。以王國之實,披公國之名,氣勢上已損三分。君上若是稱王,秦則名實相符。此時,君上以王命征伐,遠交近攻,蠶食、鯨吞周邊諸鄰,俟時機成熟,即可一掃天下,成就帝業。」
聽至此處,場上士子無不張口結舌,欷歔四起。
嬴虔、公孫衍亦相視一眼,彼此點頭,表情頗是振奮。
惠文公卻將笑容收斂,沉思有頃,抬頭逼視蘇秦:「聽蘇子之言,寡人如聞天書,眼界大開。只是——」略頓一頓,「蘇子盡言秦之所長,可知秦之所短乎?」
聽惠文公改稱寡人,蘇秦心頭一沉,揖道:「請君上指點!」
惠文公不看蘇秦,卻將目光掃向眾士子:「依蘇子所言,天下一統,必大爭;大爭必滅國;滅國必實力。國之實力首在軍力,軍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舉國人丁不過四百萬,去除老弱幼稚,青壯男女不過兩百萬,可征男丁不過九十萬。秦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國慣例,秦舉國征丁,也不過能征三十萬人。即使這三十萬,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為西北邊陲,以抗禦戎狄;二為河西故地,以安撫舊民;三為商於谷地,以接濟貧困。照此算來,秦可征之丁,僅二十萬眾。以二十萬之眾,守土尚嫌不足,豈能遠圖?」
惠文公有理有據,自述己短,眾士子心服口服,無不點頭稱是。蘇秦心中卻是一凜,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實情,與他近日調查出入甚遠。
「此為人力,」惠文公顯然意猶未盡,「再看財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強,其實不然。就寡人所知,秦雖有二十年變法改制,財力大長,但從根本上講,應該說是剛剛脫貧,民眾不過是有一口飽飯而已。個別家室或達富足,但國庫依舊空虛。」
眾士子皆現詫異之色,蘇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裡,輕咳一聲,苦笑一聲,做出個手勢:「諸位或許不信,以為寡人不說實話,是在故意裝窮叫苦。諸位士子,人皆有虛榮之心,你們中有誰願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國變法富強,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為獎勵耕織,推行的是變法不變稅,稅制仍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國依據新法,取消隸農,許其拓荒種地,隸農因無所積累,國家非但無收,反得接濟他們,對其十年不納糧,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擁護新法,皆因於此。」頓住話頭,看一眼眾人,做出個苦相,「不瞞諸位,寡人庫中,存錢不過萬金,儲糧不過百萬石,」扭頭望向嬴虔,「公叔執掌國庫多年,嬴駟所說,可有虛言?」
嬴虔點頭稱是。
「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聲,聲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話,自揭家底,無非是想向大家證實一下,寡人並無虛言。」轉向蘇秦,「這點財力,應對荒年尚嫌不足,何堪遠圖?」
眾士子皆是歎服。
蘇秦這時也覺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對國情瞭如指掌,如數家珍,蘇秦慚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蘇秦今日方知個中曲折。沒有細流,何來江河?庶民不富,談何國強?商君變法若此,當是亙古未有之大手筆了。」
惠文公微微點頭:「蘇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頓住話頭,掃視場上眾人一眼,長歎一聲,「唉,常言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秦國民力不足,財力尷尬,嬴駟縱有一統天下之心,力從何來?」
蘇秦垂下頭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面現疑惑,不知君上意圖何在。
惠文公將目光緩緩轉向蘇秦:「嬴駟前面所述,皆為外因。蘇子有所不知的,還有一因。」
蘇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義正詞嚴:「周室雖微,可天下仍為大周之天下,列國仍為大周之屬臣。大周天子,楚、魏、齊、宋可以不認,韓、趙、燕、中山諸國可以不認,嬴駟不敢不認。因為秦室與周室同宗同源,本為一家,在嬴駟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絕祠,嬴駟縱使有力,又如何能行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於不忠不義之地?」
此言簡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責蘇秦。
蘇秦面色羞紅,表情尷尬,垂首不知所措。
現場鴉雀無聲,眾人表情皆是驚訝。
惠文公轉頭掃射眾士子一眼,凜然說道:「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幾年來,中原列國紛紛稱王,唯嬴駟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於此。」目光移至蘇秦身上,「因而,蘇子所言之帝策雖好,卻非治秦良藥,一則嬴駟羽毛未豐,氣候未成,無力實施。二則嬴駟本為庸人,難以忘本,無心實施。」
蘇秦沉默無語。
「好了,」見場上氣氛做足,惠文公音調有所和緩,嘴角微綻一笑,「今日嬴駟有幸聽聞蘇子高論,獲益匪淺。眼下時辰已遲,嬴駟尚有雜務,不能與蘇子還有諸位士子盡興暢談了。待嬴駟忙過眼前一時,擇日再來此地,與眾位及蘇子談地說天。」
蘇秦起身,叩拜於地:「草民叩謝君上恩寵!」
惠文公緩緩起身,內臣唱道:「君上起駕回宮!」
眾士子紛紛起身,再次閃開通道,紛紛於兩側跪下,齊聲叩道:「恭送君上!」